又是一声重重的嘶鸣,是他们的骡子,也被麒麟杀死了。保禄探出头,迎面趴着一个已经死了的官兵,正瞪着眼睛看他,半截身子已经没了,身下一大摊血。保禄吓得大叫了一声,那只麒麟听见动静,轰隆隆地迈着大步,朝这边奔来。保禄吓得不知所措,紧紧攥住葛理天的衣裳。葛理天也极惊恐,握着胸前的十字架不住地祈祷,忽而大叫一声,跳到石头上,将十字架扯下来举在身前,用拉丁语大声喊着什么。保禄睁开眼一看,那只麒麟在石头下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葛理天,仿佛他才是怪物。葛理天声如洪钟,威严赫赫,如打太极拳一般,把十字架一下一下朝麒麟推出去。神奇的是,那只麒麟竟摆摆头,转身朝林中奔去了,扬起一阵尘土,久久不散。
葛理天脸色苍白,扑通坐在地上,不住地吻自己的十字架,一把拉过保禄来,激动得带着哭腔:“保禄!这就是天主的力量!这就是天主的力量!”
天色大亮了。两人看了眼死去的官兵,都是肢体残断,死状极惨。无暇多顾,两人收拾了东西,急急下了山,回到苏州城。葛理天去报了官,晚上才回到家中,跟保禄说:“官府已经派人去藏鼎山上搜寻了,按你的说法,我说那是头麒麟,被知县骂了一通,说那是一头老虎,不要危言耸听。可是,哪有长犄角、长鳞片的老虎呢?”
他又恨恨地说:“公差里有个教民,偷偷跟我讲,这是近两个月来,藏鼎山发生的第四起案子了,死了七八十人。那异兽杀人却不吃人,杀人的法子也残忍,将人肢解。这事衙门一直压着,怕传出去引发恐慌,而派出去的官兵,竟没一个活着回来的,咱们清晨遇到的官兵,就是来搜捕异兽的。我说呢,在城中听见不少传言,说藏鼎山那边有怪物,还以为是没影子的话,谁想真被咱们遇到了。早知道,还去看什么星象呢?”
“若没有这一回经历,我也不信他。”保禄仰望着堂上悬挂的耶稣受难像,忘情地长叫一声,扑通跪下,噙着眼泪道,“我亲眼见识了天主的神力,我信了。”葛理天欣喜不已,为保禄操办了一套仪轨,摸着他的头道:“好孩子,你终于迷途知返了。汤先生若知道你信教,一定会很欣慰。你是有大才的,将来学问修行,定会在我之上。”葛理天讲了许多天主教的历史,保禄听得很耐心,对着那个朱红色的耶稣受难像不停地在胸前画十字。
保禄回三棵柳村住了几日,先跟陶铭心说了在藏鼎山上的险遇,陶铭心惊愕不已。再告诉他自己信了教,陶铭心反而没那么吃惊,沉吟半晌,只说:“我虽是你的老师,但管不得你信仰什么,你信佛,信道,信天主,都是你自己的事。只要品行端正,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保禄道:“我虽然信了教,但永远是先生的弟子。葛先生说了,明朝的徐光启、李之藻都是耶儒。耶儒,就是既信耶稣,也信孔子,我也可以的。”陶铭心苦笑道:“这话就算了。”
过了两天,异兽的事在城里城外传得沸沸扬扬,百姓人心惶惶,官府出了告示,正式宣告了“藏鼎山有异兽”的事实,并派官兵在山下守卫,禁止百姓上山打猎砍柴。紧接着,又有一股传言散播开来:已死的几十人,要么是官兵,要么是满人,没有一个汉人百姓。
事件变得越发诡异了,每户人家都在私下里谈论此事:这异兽,怕是反清的异兽,不然为何只杀官兵和满人呢?苏州城的满人不多,但个个都有权势,要么是文官,要么是武将,他们立刻采取措施,对江苏巡抚庄有恭施压。这件事迅速传到了京城,乾隆派了钦差下来督查此案,大批官兵在祗园寺集结,准备上山搜捕异兽。
保禄说:“眼见为实,我相信那只麒麟是真的,因为没有人可以造出那样的东西。”而陶铭心决不相信那是麒麟,他说:“麒麟是仁兽,天下有明君才会出现。现在是什么世道?麒麟不可能下凡的。”听保禄的描述,那异兽用犄角可以将人砍为两段——没有什么异兽的犄角这般锋利,所谓的犄角,定是刀剑做的,那异兽的皮囊底下,则是有人操控了。北方的白莲教、无为教、罗祖教、八卦教、大成教、一炷香教,南方的天地会,都是反清的,这只异兽很可能就是他们伪装的,用来报复朝廷。想起数年前何万林他们抢劫官银的案子,陶铭心认为八卦教的嫌疑最大。
但不论是三棵柳村的百姓,还是苏州城的居民,都不愿意相信异兽是人伪装,坚持说藏鼎山出现了神兽。关于异兽的传言已经神乎其神,说其会飞,会喷火,会钻洞,这绝非凡人假扮能为。还有更大胆的一种传说,在百姓中间瘟疫一般飞速传播:这只麒麟,乃是崇祯皇帝转世下凡,此来是要夺回大明的江山。一同下凡的还有一只三眼猛虎,是史可法转世;一只金毛大狮子,是袁崇焕转世。
这天,陶铭心去城中的利贞书店闲逛,和娄禹民谈到此事,娄禹民说:“我也觉得是人假扮的,但百姓不这么想,他们不是不信,而是不愿意相信,他们更愿意相信天上降下来一只神兽,为汉人出气来了。这个说法更耸人听闻,也更激励人心。我估摸着,这个说法,正是假扮的那些人传出来的。”
娄禹民,是陶铭心在南京时的故友。上个月,青凤着了风寒,陶铭心来城中抓药,发现有个高大的汉子一路跟着他,走到一条偏僻巷子,那汉子赶上来,张口便问:“可是张慕宗张兄?”听到本名,陶铭心浑身颤了一下,看这汉子有些眼熟,似是哪里见过的,心中更是忐忑,说了句“认错人了”,拔脚便走。那汉子又赶上来:“不对,我记性好得很,咱们见过几次,你就是张慕宗,字完器!”
陶铭心停下脚步,冷冷道:“先生贵姓?”那汉子作揖道:“草姓娄,名禹民。早些年在南京时,与张兄在归八爷府上喝过几次酒的。”陶铭心陡然想起来,确实与他见过,归八爷,就是当年那幅倪瓒仕女图的画主。他紧张地回了礼,依然不承认:“娄兄弟,我不是什么张慕宗,你认错人了。”娄禹民左右看看无人,低声道:“张兄,你的葬礼我也去了。”见陶铭心满脸是汗,他又道,“张兄,你忘了我父亲是谁么?”陶铭心想起来,娄禹民的父亲娄天德,是黄宗羲的嫡传弟子,曾长年从事反清活动,康熙时遭通缉,躲入深山避祸。娄禹民私下也以遗民自居,不屑功名,当年在南京很有清望。后来,不知怎的,娄禹民携家小离开了南京,不想今日在苏州重逢。
娄禹民拉着陶铭心的胳膊:“此地说话不便,到我书店去。”走了一程,来到因果巷的一处铺面,上面挂着招牌:利贞書店。穿过堆满书的前厅,过了青砖铺地的小院,到了内室。检查门窗都关好了,陶铭心这才问:“娄兄,我的事,你都知道?”娄禹民笑道:“我哪里知道?今天在街上看老兄面熟,心里还嘀咕:张兄不是死了么?但细细一想,就明白过来了——当年老兄出事,正逢我回南京办事,去葬礼上祭拜,知道了画上题诗的案子。朋友们私下议论你死得蹊跷,我也存了个心,刚才见到老兄,便恍然大悟,果然是一场假死。这中间,到底是怎样个法子?”陶铭心叹道:“不提也罢。”
娄禹民见陶铭心不喝茶,坐立不安,心里明白过来,回身去柜子里拿出一幅卷轴,展开了给他看。陶铭心看去,大吃一惊,是一幅手书,乃明末忠臣史可法给清将多铎劝降信的回书,字字激愤,句句正大,不禁站了起来,对着手书拜了一拜。娄禹民收起卷轴,放回柜中,笑道:“我娄禹民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老兄的秘密被我知道,心里肯定不安稳,那我也把自己的秘密给老兄看,让老兄放个心。论起来,私藏这幅字的罪过,足够剐上千刀了。”陶铭心感动非常,拱手道:“娄兄弟,今后咱们就是至交!”
娄禹民命家人设宴,和陶铭心痛饮至黄昏,说了多年的经历。原来他当年悄悄离开南京,是为了来苏州的穹窿山寻找父亲。重聚没多久,娄天德便去世了,娄禹民在苏州定居下来,开了间书店,卖些笔墨纸砚、时文选集、小说戏文。那卷史可法的手书,本是扬州一位和尚的私藏,和尚和他是好友,临死,将手书送给了他。陶铭心悲欣感慨,他来苏州后,最难受的就是没有知心朋友,而今重逢故人,又是志同道合的,真是喜从天降。自此,两人便常相往来。
两人说到藏鼎山的异兽,娄禹民也认为是人假扮的,又说:“如今呀,天下太平只是个面子,里子早糟烂了。”他提了提自己的辫子,“谁愿意拖着这么个玩意儿?上次皇上南巡来苏州,只有满人能抬头看他,汉人只能低头跪着,谁敢偷看,立马拖走下大狱。连看都没资格,凭什么安安生生做他的子民?所以有人扮异兽杀满人,我是高兴的。”
陶铭心道:“话虽如此,但要指望汉人百姓这会子起事,也不可能。活到这个岁数,我越来越明白,老百姓,有奶就是娘,谁能让他吃饱肚子,就会对谁感恩戴德,什么耻辱不耻辱,气节不气节,到底是读书人的心思。能活下去最要紧,管它家仇国恨呢?而今里子再糟烂,也没有到遍地饿殍的地步。异兽这件事,到底成不了气候,且看如何收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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