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尹见萧公子衣帽虽破旧,气质倒雍容,一看就是才士,便起了恻隐之心。劝他:‘你走霉运,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了严阁老的公子。本官看你也不是歹人,不为难你,你去跟严公子赔罪求情,也许他就饶了你。’这汉子重重冷笑道:‘他要是别人,我或许还能低个头服个软,可严世藩?天下谁不知道他爹祸国殃民,他胡作非为!要我向他求情,我呸!要杀要剐,只管来!’又骂府尹:‘你吃着朝廷俸禄,不主持公道,欺软怕硬,对得起祖宗父母么!’府尹本来有心宽容他,见他这样硬骨头,一时暴怒,命皂隶打了四十大板,说他在圣人庙寻衅滋事,乃大不敬,收押在监,等候判决。萧公子被打得下身血烂,在牢里奄奄一息。
“退了堂,府尹来见严世藩,点头哈腰地说:‘审了那汉子,也好生打了一顿,下官不敢擅自判罚,还请公子定个罪名。’严世藩乜着眼冷笑:‘这话奇了,你是府尹,判案子倒问我。’府尹笑道:‘下官的意思是,断他个充军一千里,也就罢了。’严世藩登时横眉竖目:‘充军?忒便宜了那下贱贼!必须砍了他的狗头,我心里才解恨!’
“府尹犯难。斩刑可不是随便能判的,上面要层层复审,萧公子的罪,实在也不至于砍头,但又不敢反驳,只是站着不言语。严世藩也知道些国法,砍头确实不妥,眼珠子一转,想出了个邪门的主意,笑眯眯地说:‘不砍他了,但也要他活不成!你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听完严世藩的话,府尹吓得面如土色:‘公子爷,自古还没这样的杀人法子,传出去,被令尊知道了,下官的仕途也就到头了!’严世藩诡笑道:‘所以,这事儿要做得隐秘,不要传出去就是了。’看府尹犹豫,严世藩又发起性子:‘本公子的脸是帘子做的,说卷上去就卷上去,说拉下来就拉下来,你自己合计!’府尹不敢得罪他,只能答应了。退下后,府尹想着萧公子在堂上说的话,真是字字钢铁,十足的好汉,心里又是敬佩,又是惭愧。
“当天深夜,府尹穿着便服,来到大狱中,屏退旁人,又劝萧公子服软求情,萧公子态度依旧。府尹没办法,就将严世藩如何要杀他等等都说了出来,苦叹道:‘本官于心不忍,但也无可奈何。’饶是萧公子这样的硬骨头,听了严世藩要杀他的法子,也禁不住冒出冷汗:‘大人,事到如今,我也不求什么公道了——但是把我装在棺材里埋到地下,活活憋死我,这是哪门子道理?还不如一刀砍了我!’
“府尹叹道:‘我也这么说,但严公子就是为了折磨你,不想给你个痛快。我来,就是提前告诉你,让你心里明白。我能帮的,自然会帮,但这事我解不开——埋你的时候,严公子会亲自看着,我无法做手脚。’萧公子发了好一会儿愣,哆嗦着问:‘在地下的棺材里,能活多久?’府尹摇头道:‘我不知道,谁知道呢?从古至今就没有这样的事,萧公子,这都是命数。’说完,从腰间掏出一只三四寸长的纯金小麒麟来,递给他:‘这是你随身的佩物,我找狱卒要了回来,是你的东西,就陪你下葬罢。’
“府尹又叹息几句,起身去了。萧公子心里七上八下,着实害怕了起来。列位想想,把你装棺材里,埋在地底下,一点光没有,一点声儿没有,活活憋死你,饿死你,渴死你,吓死你,那是什么滋味?真是想都不敢想!这严世藩真是心狠手辣,什么样的蛇蝎心肠,能想出这样的杀人法子?
“隔日一早,狱卒端来断头饭:一瓶酒、一大碗白饭、一碗炖得稀烂的猪肘子、一碗糟鱼。萧公子只喝了两口酒,饭菜却不肯吃一口。列位猜,这是为什么?原来萧公子最是讲究风雅的,他自知逃不过此劫,便下定决心,死也要死得有风度。在棺材里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少不了有内急,若弄个秽臭腌臜的,他死也死得窝心,所以一口饭都不肯吃。
“狱卒将他装进囚车,车后绑着一口薄木棺材,出了南京城,去往郊外的乱坟岗。半路上,府尹的仆人偷偷塞给他两样东西——一只小瓷瓶、几颗丸药,低声说:‘老爷给你的,瓷瓶里是蜂蜜,可以充饥。那丸药是梅花末儿和珍珠粉、云母片炼的闭气丸,让你在底下多活些时候儿。’萧公子谢过了,心里苦笑:‘我只想早死,不想延命,真熬不住了,就咬舌自尽。’
“来到乱坟岗,府尹和严世藩正等着,许多野狗远远张望,不少坟头已被它们成群结队地刨开寻尸体吃,那场面真是瘆人。为了避人耳目,府尹让狱卒们先回城去,只留下心腹仆人。严世藩指了块空地,让手下人开始挖坑,萧公子看着他们忙活,心中凄惨,真个是:眼见得望天的日子远,入地的日子近!
“挖了坑,将萧公子提出来,严世藩走上前,狠狠打了他几个嘴巴,朝他脸上吐了口唾沫。萧公子被按进棺材里,上了盖儿,嘣!嘣!嘣!外面的人开始钉钉子。萧公子开始还能看到一丝儿的亮光,很快,变得黑漆漆一片。
“他感觉棺材被抬了起来,咯吱咯吱走了几步,忽然心跳到了嗓子眼儿,棺材掉了下去,咕咚一声,摔得他眼冒金星。又听上面开始填土,砸得棺材盖儿敲鼓一样响!萧公子呼吸越来越急促,使劲捶棺材,可棺材早被钉死了!捶了不知多久,满手是血,上面也没了动静,估摸着土已经埋实了。又过了会儿,模模糊糊听见马蹄的响动,萧公子啊呀一声:上面的人,走了!”赵敬亭双手撑桌,声音激动了起来,“没人管他了,可他还活着哪!”
听到此处,不少人掏出帕子擦泪。
“萧公子就这样被困在了地下的棺材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八尺大汉,竟然哭了起来。想死去的爹娘,想如花似玉的妻妾,还想几个儿女,哭得呜呜咽咽,涕泪涟涟,真是肝肠寸断!咬舌自尽罢!使劲,嘿!疼得啊!狠不下心啊!萧公子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大耳刮子:窝囊东西!平日里装好汉做英雄,这会子却不敢咬舌自尽!过了好久,萧公子才平静下来,逃出去?除非是神仙才有法子。渐渐地,棺材里闷热起来,喘气也困难了。咱们在地面儿上,想怎么喘气就怎么喘气,这气又不要钱,但在地下的棺材里,这一口气就是千金也难买!萧公子想起府尹送的那几颗丹药,摸出一丸,放进嘴里嚼了。也是神奇,吃了后,感觉体内真气鼓荡,又舒畅又清爽,呼吸越来越细,也不觉得憋闷了。
“折腾这两天,连个好觉都没睡,萧公子乏得厉害,两眼一耷拉,沉沉睡了去。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反正棺材里黑黢黢的,不辨昼夜。醒了又饿,拿出府尹送的小瓷瓶,啜了口蜂蜜,哎哟,香!甜!滑!王母娘娘喝的仙露,怕也不过如此了!就这么着,困了睡,闷了吃一丸丹药,饿了咂两口蜂蜜,混混沌沌地熬着。实在睡不着了,就想事儿。想什么?想以前生活的乐子,住的是高楼广厦,吃的是龙肝凤髓,用的是金玉象牙,睡的是天香国色,啧啧,真可谓人间无极之快乐,天下第一享福人!
“想这些到底不顶用,那就背诗文罢,把打小儿读的楚辞、汉赋、唐诗、宋词,挨个儿背了个遍,最后精疲力尽,又号啕大哭。这滋味儿,咱们如何能晓得?萧公子又摸出随身戴的金麒麟,默默祝祷:麒麟呀,快快现身,带我冲破这棺材,冲破这厚土,回到地上!
“到底没用!
“萧公子又祷告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若能救弟子出去,发誓给你老人家开庙塑像,日日供奉!又想:哎,自己在地下,是不是归地藏王菩萨管?好咧,又开始祷告地藏菩萨,反正横竖三世佛,各方菩萨罗汉力士天王,都祈祷了个遍。过了几天几夜了?不晓得。最后丹药吃完了,蜂蜜也干了,口渴,肚饥,气闷,一股脑儿全来了。萧公子彻底放弃了,静静等死。
“这时,隐隐听到上头咕隆咕隆的,似是打雷声。过了会儿,棺材缝里渗出几滴水砸在脸上,他赶紧用手抹着舔了。又过了好一会儿,听不见雷声了,有窸窸窣窣的刨土声,萧公子心内惨笑,定是那些野狗,看我这是新坟,想刨出我来吃了。猛一激灵,萧公子拍手大笑:狗子能把我刨出去,我可不就活了么!兴奋地大叫:狗爷爷,狗奶奶,使劲刨!别停下!等救我出去,我买两扇子肥猪肉,好好犒劳你们!
“果然,这刨土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萧公子那个高兴啊!也不敢再叫,生怕吓跑了野狗,就攥着拳头等着,终于刨到棺材盖儿了,只听咔嚓一声!”赵敬亭停下来,看着瞠目结舌的听众,笑道:“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老先生快说!”“是狗子挖开了!”
“哪里是什么狗子呀!是一柄大锄头撬开了棺材,竟是几个人!他们把萧公子从棺材里抬了出来。下着雨,天色昏沉沉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看其中一个,正是府尹的那个心腹仆人,萧公子激动地跪下:‘多谢恩公救命大恩!’仆人扶起他,递上来吃食,萧公子喝了些水,吃了块酥饼,感觉身上有了些力气,两条腿却似那柳条,软软绵绵,走不得路。那仆人牵过一头驴,扶他上去:‘老爷让我来挖你,我还担心,过了八天,人不早死了?谁想你还活着!了不得,了不得,公子以后必有大福!’萧公子这才知道,自己在棺材里足足待了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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