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首页男生小说女生小说纯爱耽美

当前位置:趣书网 > 男生小说 > 全文免费阅读

麒麟 [出版] (周游)


  屋里非常昏昧,一大股酸臭味儿打着圈儿缠人,头顶有个天窗,用纱蒙着,积满了尘垢,靠东靠南,齐齐两长排土炕——也不能叫土炕,只是用土砌成的半尺高的台子,有的上面堆稻草,有的垫棉褥,旁边燃着一盏油灯,十来个鬼一样的人歪在上头,凑着幽幽的小火苗,将烟枪凑上去,贪婪地吸着鸦片,发出绵软的呻吟声。
  那汉子带保禄来到一处空位,伸手道:“我们这的规矩,先交钱,再给膏,如果用我们的烟管,添一分银子。”保禄掏出一块银锭:“我不吃烟,我找人,麻烦老兄通融。”那汉子将银子在嘴里咬了咬:“你找谁?要在这里寻仇打架,可是不许的。”保禄道:“找这里的一个老妈子,姓胡的。”
  汉子瞥了保禄一眼,嘀咕着“跟我来”,掀开一块油腻腻的短门帘,走了一段湿漉漉的甬道,来到了厨房,指着里头蹲在灶前烧火的老婆子:“就她一个老妈子,姓什么我不知道。”说完自去了。保禄深呼吸了几下,抚了抚胸口,走上前问道:“胡大娘?”
  那婆子扭过身子来,穿着打满补丁的破夹袄,有几处露着黑色的絮,头上包着一块脏兮兮的帕子,正如那妇人说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保禄从来没见过这样可怕的皱纹,仿佛那不是皮肤,而是雕出来的木头,眼睛、鼻子、嘴巴被密密麻麻的皱纹挤压得看不清形状,在廊下大灯笼的映衬下,仿佛是一只鬼。她扫了保禄一眼,从灶台上拿过一只烟锅,伸到灶膛里烧了烧,猛吸了一口烟,吐出长长的一条雾:“水刚烧上,喝茶要等一等。”
  保禄道:“我不喝茶。大娘,您老可姓胡?名叫春梅?”
  那婆子咳嗽了一串,往灶膛里吐了口痰,滋的一声,并不答话。
  “大娘,”保禄的声音都在颤抖,“您可认识汤普照?一个洋人,传教士。”
  那婆子明显晃了一下身子,敲了敲烟锅,指着保禄:“你是哪个?”
  “我叫保禄,是汤普照的儿子——是汤普照和胡春梅的儿子。”保禄哽咽着凑上前去,跪倒在婆子的脚下:“您是我的母亲……”保禄哭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那婆子说话。抬起头,那婆子的眼睛里似乎也有一点光,只是面无表情:“你是我儿子?啊,好,我儿子……乖儿子……”她摸摸保禄的大胡子,“洋儿子,对,是有个洋儿子……”她突然哭了出来,“你去哪里了?”
  保禄哽咽得说不清话,那婆子上下摸他身上:“乖儿子,你带银子没有?”保禄忙把钱袋拿出来:“娘,您要什么,儿子给您买去。”那婆子指着前面:“啊,吃烟,我要吃烟,快点,买膏去,我骨头缝里痒……”说着,她撑着灶台站了起来,夺过保禄的钱袋,颤颤巍巍地往前面走。
  保禄不知所措地跟在后面,看着她买了鸦片膏,填在烟管里,就近找了台油灯,呼呼地吸了起来,两口下去,整个人瘫在地上,舒服得直哼哼。保禄看着百般不是滋味,双手抱起她——轻得如一把柴火,放在土炕上,握着她的手,痛哭了起来。
  那个汉子过来问:“这婆子是你亲人?”保禄哭道:“这是我娘。”汉子笑道:“哈,奇了!你娘名气大得很,自称广东第一个吃鸦片的,吃破了家,吃死了老公,在我这里做用人,不要工钱,做十天,吸半两膏——哎,你别瞪我,这是她自己定的规矩,不是我好心收留,她早饿死在街上了。你这娘少说吸了三四十年了,能活到现在,也是了不起。”
  婆子吸够了,高兴得手舞足蹈,拉着保禄的手:“好儿子,娘很想你。你怎么不早点找娘来?你还有多少银子?都拿来,娘给你保管。”保禄擦了把眼泪:“娘,我带您走。”婆子一听,举起烟管就往保禄头上敲:“我不走!你敢带我走!”保禄哭道:“这么下去,会吸死的!”那婆子怪笑道:“吸死才好哩!”她用烟管指着保禄,“汤普照不是好东西,洋人都是坏种,他对不起我,你补偿我!银子,银子拿来!”保禄道:“银子我有,但您必须跟我走。”
  “我不走!你也不准走!”婆子猛抽了一口烟,坐了起来,摇头晃脑地,说话跟唱曲似的:“你敢走!我是你娘,你要养我,拿银子来!养老送终,吃烟,福寿膏,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拿银子来!你要孝顺我!”那汉子在旁笑道:“老婆子,恭喜啦,天上掉下个儿子来,可得抓紧喽,这是你老的福气呀!”那婆子拍手笑道:“可不是!昨晚我做梦,银子掉下来……啊,成真了!”
  保禄看着她胡闹,只是一味哭泣,不知道是哭母亲悲惨,还是哭自己可怜,找了多少年的娘,已经成了这样。过了不知多久,隐约传来悠长的号角声,保禄知道,这是船上的水手在通知即将开船。保禄抬头望望天窗,天已经微微亮了,一夜都过去了。
  他轻轻推了推迷糊的母亲:“娘,您真不肯跟我走?”婆子挥舞着烟管大叫:“不走!谁他娘也不准走!”保禄脸色忽然冷峻了下来,长出了一口气,跪在地上,用力磕了三个头,额头上顿时鲜血淋漓:“既然如此,娘!儿子就做个不孝子吧!我走了!”婆子大惊,连那汉子也大惊:“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儿子?不管自己老娘了!这是忤逆的畜生!”
  “随便你们怎么说,我必须走!”保禄擦了一把额头的血,对着母亲最后喊了一声:“娘!保重!”转身便去,一脚踹开门板,跳到街上,辨清了方向,用尽全力往码头狂奔。他一边跑一边掉泪,船上的号角声也一阵响过一阵,每跑一步,便离这片土地远一步。他的肺要炸了,腿要断了,嗓子要裂了,恨不能肋生双翅飞过去,终于,大船起锚的那一刻,他来到岸边,大喊道:“等等!”
  在一片咒骂和抱怨声中,保禄上了船,将那包黏在一起的冰糖葫芦递给穗哥儿,穗哥儿抱着他的腰大哭:“急死我了,你去哪儿了,你要不来,我可怎么办!”保禄此时畅快无比,脸上血汗与泪水交加,如雨般往下淌,摸着穗哥儿的脑袋:“不要哭,要笑,要笑。”
  大船离岸越来越远了,东方的天边露出了太阳的边缘,码头,城池,山,这片土地,渐渐清晰起来,也渐渐缩小,似乎能将这一切放在指甲盖上。马戛尔尼端着两杯茶来到甲板上,递给保禄一杯:“他们说要去找你,我说不用,你一定会赶上船的。”
  保禄喝了口茶:“先生,我们下一站在哪里停?”
  “爪哇。”
  “那里有可靠的人吗?我想寄些东西。”
  “有我国的商会,你要寄什么?寄给谁?”
  “我所有的钱,寄给广州的一个妇人。”
  “没问题,我帮你办。”
  “马戛尔尼先生,回西洋了,我能做些什么?”
  “你能做的太多了,全欧罗巴所有的科学会、天文馆、研究院会排着队请你去演讲,你可以写书,可以教学,或者在宫廷里做国王的参谋,你是个罕见的人才。不过,汤先生,你在中国活了半辈子,真的舍得离开吗?我才来了几个月,就已经深深地爱上他们的茶叶和食物了。”
  太阳升得老高了,烤得身上火辣辣的。保禄望着那片金光笼罩下的、混沌的、沉重的土地,用拉丁语念了段经文:“天主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第56章 不可信的结尾
  一声响亮的啼哭,莲香顺利生下第三胎,是个儿子,头两胎都是女儿。胡子花白的阿难高兴得老泪横流,抱着孙子不肯撒手,又装腔作势地教训了瑞哥儿一顿,要他做生意要勤谨,为人要忠厚,要敬天敬神,东拉西扯地说了一通没用的。夜深人静了,他从柜子里取出那幅陈洪绶的自画像,已经烧了一角——当年他在藏鼎山地道里捡到的,应该是娄禹民遗落的——挂在墙上,焚了香,磕了头,想着他的陶先生,说了许多话。
  半个月后,乔家正忙着筹备办满月酒,官府贴出告示,三个月内不许举办婚丧嫁娶及各种宴乐之事。原来,乾隆驾崩了。这个皇帝活了八十八岁,自古以来的帝王中,罕有比他更长寿的。世道依然在变化,和任何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一样,阿难也常念叨:一切都越来越差劲,远不如我年轻的时候。比如,他常去说书的龙泉茶馆,一壶茶,从三文涨到八文,茶叶从一握减为一撮,茶客们抱怨,掌柜也抱怨,如今国库吃紧,赋税加重,什么都贵,行行都不好过。
  没多久,茶馆掌柜病逝,家人要做回务农的营生,阿难果断卖了村中老宅,盘下了龙泉茶馆,瑞哥儿成了新掌柜,加上他帮衬着说书,生意倒也兴隆。接手龙泉茶馆的事,还有个小风波。最开始,阿难本已交了定金,谁知第二天,掌柜家人又把银子退了回来,说王家开了两倍的价钱——王家,就是王周士家。王周士死后,他儿子继承了衣钵,已是苏州名手,想把茶馆改成弹词会馆。阿难坐不住,紧急凑了一笔钱,好说歹说,掌柜家人看在多年的情分上,终于和他打了契约。

首页推荐热门排行随便看看 阅读历史

同类新增文章

相似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