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王周士死得很惨。藏鼎山麒麟事件后的第二天,王周士在织造府行宫表演弹词,乾隆心绪很差,待王周士唱完,问了他一句:“你信不信世上有麒麟?”王周士不假思索地说信。乾隆让他仔细想想再回答,王周士仔细想了想,依然说相信,世上不仅有麒麟,还有龙和凤凰。乾隆冷着脸,命几个武将上前,活活把他打死了——纪昀当时就在边上看着,一句话没说。
阿难认识的老主顾死得差不多了,几乎每天都能听到谁谁去世的消息,只有小周巡检还天天来——他早不当差了,巡检的缺租了出去,给大儿子捐了个监生,又花了上千两银子,谋了个陕西的知县。多年钻营,他家业颇大,住在乔家在城里的旧宅,安稳做他的财主。他每天揣着个紫砂壶来到茶馆,自带茶叶点心,只花个开水钱,但听完说书,给起赏钱来极阔绰,少说也有三四钱银子。
阿难知道,他每天来,听自己说书还在其次,看莲香才是主要目的。莲香过日子节俭,茶馆里只请了一个小二,又接来自己的老娘何姑打下手。何姑看不得小周巡检,只肯在后厨帮忙,大堂里,莲香亲自跑前跑后,陀螺一样忙个不停。她叫小周巡检“周大爷”,每次热情地叫“周大爷来啦”,小周巡检就笑开了花。莲香生了儿子后,小周巡检送了一只足有三斤重的金锁,坠得孩子抬不起头来,照例,他对外只说和孩子爷爷有交情,所以才送重礼。
阿难不太喜欢小周的为人,不过也感动于他对骨肉的真情,这还称得上是个人,再说,旧识老死殆尽,就剩下这一个老伙伴了,所以时常也与他闲谈喝酒,解解闷儿。
乾隆最后一次南巡时,小周巡检也参与了藏鼎山之战,他心眼儿多,趁乱往自己腿上扎了一刀,佯装战伤的,躲在后头呐喊,并不冲锋陷阵。等歼灭了八卦教叛党,他主动向巡抚讨功,官升三级,但很快被一个手下举报冒功,巡抚又把他黜回原职,弄了一场灰头土脸。不过,他当时亲眼见识了麒麟。阿难之后多次讲《麒麟记》,他都忍不住插嘴:“对!真有麒麟!我见过!苏州人杰地灵,神兽也爱来我们这儿的。”
私下里,他得知阿难当日并未亲眼见到,惋惜得直拍大腿:“你啊,没福!那真是千年不遇的盛景,所有人,乾隆爷,衍圣公,都惊呆了,那麒麟在天上飞了好久,嘭的一下,化为五彩祥云,消失了!紧接着,云彩流动,在天上拼成了四个大字:国运昌隆!”
阿难笑得前仰后合:“真可惜,我没见到。”
小周巡检捋捋胡子:“不过呢,也有人传言,那麒麟是假的——咱们年轻的时候,你记得吧?苏州不是也出现了一只麒麟吗?肯定是同一只了。当年就有人说那麒麟是人造的,自然,后来这只也有人怀疑。但怀疑有什么用?没证据啊。但我们——”他指指自己的眼睛,“山底下几千人,眼睁睁看着那麒麟飞了天,化成了祥云,这怎么说?所以啊,老乔,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话一点不假。自从我见了麒麟,读书的境界也高了,看《山海经》,里头那么多怪物,太真切了!我看《西游记》《封神演义》,觉得真实无比呀!”
阿难问他:“前些年朝廷编书,那些违禁的小说,你都保存着呢?”小周巡检得意地笑道:“这是功在千秋的事,我当然保存着。”他凑近了说,“不瞒你,我在家里挖了个大窖子,弄了些木架,把那些禁书都放在里头,光樟脑球就用了几百斤,地上、墙角都墁了砖,防止老鼠打洞。”阿难由衷地抱拳道:“老周,你这件功德真心了不得。当年把选书的差事交给你,真是对了。换第二个人,也做不到你这个份上,说明你是真的喜欢。”
小周巡检连连点头:“可不么!我是真的喜欢!整个苏州,去他妈的,整个江南,整个大清,谁有我读的小说多?别怪我唐突,老乔你读的也未必有我多。我这辈子,花在搜购小说上的钱,够买下一个拙政园了。我这一生,正所谓——”他摇头晃脑地说,“浮沉宦海如鸥鸟,生死书丛似蠹鱼。可惜啊——”
“可惜什么?”
“可惜我是驴粪蛋子表面光,”小周巡检搓搓双手,厾了厾脑门儿,“只会读小说,这双手,这脑子,没那个本事写。我也试过,写得一塌糊涂,丢人现眼,都烧了。可是我又不甘心,只读不写,到底不过瘾。倒是你老兄,自己编故事自己说,这些年,也留下不少稿子罢?”他挤挤眼睛,讪笑道:“老乔,我早想跟你商量了,你这些稿子与其敝帚自珍,何不编出来刊印成书,流芳百世?钱你不用担心,我有,他妈的,用最好的刻版,最好的纸张,最好的装帧,咱弄出来!”
阿难笑道:“我那些都是不入流的东西,给老百姓说着玩儿的,还是不要灾梨祸枣了。”小周巡检急得使劲摇头:“什么话!咱们老实说,你说的那些书,也不是谁都能明白的。你是继承了你师父的路子,那叫什么,微言大义!市面上那些小说,都是什么玩意儿?你情我爱的,你愁我伤的,浅斟低唱抖搂肚里仨瓜俩枣的,故弄玄虚显摆自己见识超人的,我读的太多了,都该擦了屁股!听我的,刊印出来——当然,既然是我出钱,我的名字也得写上去,你在左,我在右,不委屈你老兄罢?”
阿难最终没有同意,小周巡检悻悻地去了。其实,自从和保禄分别后,阿难在说书之余,一直在写故事。他牢记赵敬亭的教诲,身体力行“钩人”的使命,把这辈子经历过的风风雨雨,编排缝缀,几分虚构,几分实录,又佐以父亲的日记、陶铭心的日记,以及各种见闻,写成了一部小说——几年前就写完了初稿,年初刚修改完毕,藏在床头的箱子里,书名定为《麒麟》。
他也想刊印出来,但一来要花费不少钱财;二来书中内容多有犯禁之处,尤其是涉及乾隆的内容,太多不敬之语,当今的嘉庆皇帝要追究起来,后果不堪设想;三来书中许多人物的后代还在世,虽然用了化名,但还是会有麻烦。种种考虑,让他按下了这个念头,想着先家传数代,以后遇着时机再流布。
经过数年经营,乔家渐有中兴之象,在茶馆后面买下了一座大宅,阖家人衣食无忧。天有不测风云,孙子八岁这年,背上长了个疮,初时只有指甲大,家人不以为意,只说是热毒,贴了几天膏药,这疮越发大了,疼得孙子日夜啼哭,动也动不得。再请大夫来看,用了多少药,如泼在地上,一点效果也没有,疮大如拳,露着骨头和烂肉,惨不忍睹。乔家上下寝食难安,花了大把银子,把江南一带有名气的大夫请了个遍,个个束手无策。
眼看孙子饮食不进,面黄肌瘦,只是等死。经一个热心的茶客提醒,阿难想起一个人来,说起来,他和这人还有点交情,领教过他的神通,如今他已经一百多岁,还在苏州生活——这人便是张半仙。
家人都说阿难是病急乱投医,这张半仙有名的是算卦占卜,从没听说他有行医看病的本事。但阿难笃信他会有办法,携了重礼,去拜访张半仙。张半仙做张做智地说不懂医术,经不住阿难恳求:“张爷爷,您老就去看看,看不得病症,至少看看孩子的命,若说他命该当绝,我们家也不费力了,给他准备后事就完了。”说完在地上嘣嘣磕头。张半仙叹气道:“你们为人父母的,真是活讨罪受。罢了,我跟你去看看。”
张半仙看了这孩子的疮,不望闻问切,反而将耳朵凑上去听了听,叹道:“这疮我治不得。”莲香和瑞哥儿一听,顿时号啕起来。张半仙又道:“不过这疮,我是见过的。这种疮叫蛤蟆疮,和一般的疮不一样,它没有腐臭味,但有声音,你们离近了听,会听到呱呱声,跟蛤蟆叫似的,那是脓血在里头激荡哩,所以叫蛤蟆疮。这疮在医书上没有记载,所以大夫没法子治。我师父当年就得过这病,差点死了。”
阿难忙问:“差点死了?所以说还是治好了?”张半仙点头道:“治好了,但跟医术无关,只需要一样药材,这药材市面上也有卖,便是灵芝。但需要的是千年的灵芝,这可就难找了。我师父当年在终南山修行,自己采药,弄了一朵,病重时,让我死马当活马医,将那千年灵芝磨成粉末,撒在疮口上,没几天就痊愈了。如今要找千年灵芝,可就难喽。”
阿难拜谢道:“多谢张爷爷,既然有法子治,找遍全国也要买一只来。”张半仙皱眉道:“我略微有点印象,那个做巡检的周家,他爷爷好像有一只老灵芝,说六百年还是八百年的,当年我给他算命,他拿出来跟我炫耀来着,这是他们家的传家宝。不行你去问问他家,不管花多少钱,买过来,我想,也不一定是千年灵芝,六八百年的大概也有些效用。”
莲香忙恳求阿难:“爹,您老和周大爷亲近,劳烦您老去跟他求求情罢,这茶馆,这宅子,咱们都可以抵了,只要他肯卖灵芝。”
阿难道:“自然我去。”
送走张半仙,阿难急匆匆来到周家,小周巡检正在廊下逗弄一只绿毛鹦鹉,见阿难来了,忙请进屋里让茶。阿难端起茶杯,忽然怔住了,眼珠子转了转,缓缓呷了口茶,并不着急了,将茶杯一放,笑问:“老兄怎么好久不去茶馆了?我心里挂念,就来看看。”小周巡检笑道:“之前小犬回来了,任上的账目出了些岔子,朝廷要查办他。为这件事,到处去打点求情,千幸万幸摆平了,忙得我也病了,这两天才好,还说下午去茶馆坐坐,正好老兄来了,多谢老兄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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