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难四下看看:“小米糕呢?”英娥道:“卢管家带去外面玩了。茶炉上温着药,你拿给我喝。”给英娥喂了药,看她躺下又睡着了,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慢慢汇聚,流在深陷的眼窝里,阿难摸了摸她的袖子,捏不到胳膊,已经瘦成筷子一般。不由地,阿难鼻子一酸,悄悄离开屋子。
卢智深带着小米糕回来了,小米糕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舔得满脸都是糖水儿。阿难用手帕给他擦了擦,问卢智深去哪玩了。“突然要吃糖葫芦,走到城门口儿,才遇到卖的。说来巧,还遇到保禄爷了,背着个包袱,说要去福建办事,来不及跟大爷告别,让我转告一声。还给了瑞哥儿一块银子。”卢智深掰开小米糕的手,拿出一块银锭。
卢智深去忙活别的了,阿难揽着小米糕坐在台阶上,墙外的大槐树被风吹得呼啦啦响,初秋的下午还有些燥热,到处亮堂堂的,晃人眼睛。小米糕把糖葫芦伸过来,阿难咬了一颗,细细嚼着。屋里头,英娥不时咳嗽两下,阿难的心也疼两下。看样子,英娥命不久了,再怎么逃着不去想,这事实也明晃晃摆在面前,跟把刀似的。她的病根是生小米糕时落下的,血崩,灌了十来碗香灰水,竟救了回来。坐完月子就常常头晕恶心,前几年,又接连两次小产,身子更虚弱了。大夫私下说,她能活到现在,已经是老天开恩了。
半后晌,何姑来了,带着一篮子鸡蛋和几包红糖。英娥病倒后,她三天两头来看望,和英娥说了几句话,英娥又昏昏然欲睡。何姑将阿难拉到屋外,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塞给他:“好孩子,你接着,不接我就恼了。”阿难道谢收了,问:“先生没生我的气吧?”何姑笑道:“糟老头子,年纪越大,脾气越大,最近连我都骂呢,咱们别管他。”她朝屋内努努嘴,低声道,“阿难,师娘有话直说了,你媳妇,看样子不大好,衣裳、那块木头,该提前准备了,不然到跟前了抓瞎。”阿难点点头:“我知道。”
何姑脸上突然现出一丝不安的神色,抿抿嘴唇,小心地问:“有件事一直想问你。几年前,赵叔叔还在的时候,有一次你俩来家里,给你先生看了封什么信。你们谈事情,我从来不听的,那次偶然听了几句,好像是你父亲写的日记——我知道八字驭人术的事,也知道是你父亲做的,我想问你,他的日记里提没提到我?”
阿难忙道:“师娘不要多虑,没提到你。我爹日记里头,围绕着陶先生提到许多人,但没有师娘。我爹犯下这样的罪过,我做儿子的也觉得羞耻。”何姑又问:“都提到谁了?谁在背后害你先生?”阿难道:“李婆是一个,还有张二赖子两口子,扈老三,这都是认识的,唯一不认识的是一个周氏。咱们村里也没有姓周的,可能是城里的某人罢。”
何姑叹了几声,又想起什么:“阿难,选书这差事,你还是不要丢下,家里也需要进账。而且,你不做,自然有别人做;你不忍心毁书,别人忍心;你咬牙毁三本,别人眨眨眼毁三百本。你本可以做好事的。”阿难点头:“容我想想。”
隔日一早,阿难再去陶家,陶铭心正在喝粥,瞥了他一眼,用筷子指了指对面:“坐,一起吃。”吃完早饭,阿难老老实实地开始了选书的活计,一上午选出十来本标红的。中午,县衙来了几个差役,赶了辆牛车,运走了几大箱书。阿难问他们运去哪里,回说运到圣塔寺,那有个大香炉,在里面烧掉。
过了几天,小周巡检将阿难的一部分藏书送了回来,还送了二两银子:“抄录完了,不白抄你的,这是酬金。”阿难瞪了他一眼,接过银子,胳膊一伸:“走好,不送!”小周巡检笑了,低声道:“乔老弟,你别急着恨我,你马上就要感激我哩。你的那些禁书,我偷偷留下来了,没有烧掉。等我抄一份,回头也还你,事关重大,你不要跟别人讲就是了。”阿难有些欣喜:“不怕我告发你?”小周巡检笑道:“都是爱书的人,你才不会告发我。还有一件事,你不是正在帮陶铭心选书吗?这个差事不如让给我,每个月的薪俸,我一文钱不要,全给你。”
阿难很是不解:“你图个什么?”小周巡检眼神泛光:“这是件美差呀!乔老弟,你别以貌取人,我看着是个粗人,其实最爱读小说、收藏小说了。利贞书店那个反贼娄禹民,你也认识吧?早些年他犯了事逃离苏州,整个书店的书来不及处理,都被我收了。你师父赵敬亭玩弄过我,我也折腾过你,恩怨两清。咱们应该交个朋友,咱们有缘!回头你来我家做客——我家就是你家,罗光棍死后,我买下了那座大宅子。选书这差事让给我,我比你还谨慎呢,而且我衙门里吃得开,有些书我能保全,你就不能。怎么样?”
阿难大喜:“若如此,我何乐不为呢?但你要跟陶先生说。”
“唔,”小周巡检拧紧了眉头,“我不要去他家,你代我说罢。”
正说着,莲香从大门口进来了,用清亮的嗓子高喊:“乔大哥,我妈让我来送东西。”小米糕在旁道:“我爹能做你爹了,你还叫哥。”莲香朝他做了个鬼脸:“懂不懂辈分!我娘是你爹的师娘,我和你爹平辈,乖侄儿,快叫姑妈!”小米糕啐了一口,钻进屋里了。
阿难接过东西,无非是些吃食和药材,摸摸莲香的脑袋:“跟师娘说,多谢她费心。还有啊,你不要欺负你侄儿,以后说不准你要嫁给自己侄儿呢!”莲香脸上唰地红了,白了他一眼:“你乱说,我告我妈去!”阿难笑道:“你去告,就是你妈提起来的!”莲香哼了一声,扭头跑了。
小周巡检看着莲香的背影,若有所思,问阿难:“这姑娘,就是当年从黄金坑里捞出来的?”阿难问:“你也知道这回事?”小周道:“知道的。这孩子,长得很好,她娘老子跟老弟提亲了?”阿难摆手道:“说着玩笑罢了,他俩还小,过两年再正经说吧。”小周撺掇道:“这姑娘和令郎很般配。老弟不如正式提个亲,趁早定下来。”
闲话几句,小周巡检去了。隔天一早,阿难来陶家,说了想让职给小周巡检的事,陶铭心纳闷道:“你拿钱,他干活?那样一个大老粗,会不会选书?”阿难笑道:“先生别小瞧他,这个人猥琐下作,不过是真的爱书,我们聊过,读过的小说比我还多呢。再者,我也想多陪陪英娥,她不大好……”陶铭心同意了:“书都在我这里,他过来选,还是怎么着?”
何姑在旁一直闷不做声,听到陶铭心这句,立刻道:“来什么来!”觉察到自己失礼,平静了语气,“衙门里当差的走狗,我最讨厌,让他们上门,招来晦气。阿难,你弄辆车,给他拉去就是了。你啊,少和这种人来往!你是正经人,别和衙门狗瞎混。”阿难笑道:“师娘真个是疾恶如仇。我听您的便是了。”
将差事让给小周巡检后,阿难乐得无事,私塾放了假,说书也没兴致,安心在家陪伴伺候英娥。两个月后的一天凌晨,英娥推醒阿难,说口渴。阿难下床倒了一杯茶,送到英娥嘴边时,发现她已经没了呼吸。没留下遗言,连小米糕也没见最后一面,就这么如风吹灯似的死去了。
第50章 爱吃河鲜,爱穿绸子
忙完英娥的葬礼,阿难瘦得脱了相,两只眼睛浸了红漆似的,血红如鬼。七七这天,他带着小米糕来到祗园寺,请这里的和尚作法超度亡妻,少不了又哭一场。正要离开,一个老和尚过来说:“乔先生留步,缘应和尚有请。”
缘应,是乔陈如出家后的法号。阿难一听父亲要见,很是惊讶,忙带小米糕随那和尚来到僧寮尽头的一间幽室。乔陈如正坐在禅床上写字,看到阿难父子,难得地开口笑了:“来了。”阿难让小米糕跪下行礼:“叫爷爷。”小米糕不情不愿地磕头叫了。乔陈如上下打量孙子,眼中满是爱意:“好个小小子儿,虎头虎脑的。”伸手从盘子里拿了一只橙子,递给小米糕:“去外面玩吧,好多小和尚捉迷藏呢。我和你爹说说话。”小米糕拿了橙子跑出去了。
乔陈如指了指对面的蒲团,阿难坐了上去:“爹身体都好?”
“还好,戒了荤酒,果然百病不侵。我现在过午不食,早睡早起,没事到山上散散步,练一练八段锦,强身健体,感觉比年轻时还要精神。你也要学我,尽早改吃全素,这不媳妇死了么?你不要续弦,反正有儿子能传香火,要女人做什么?你老大不小了,时刻记着,女色最伤精气。”乔陈如唠叨了一堆,阿难随口应和,心里嘀咕:父亲今天怎么如此反常?对小米糕,对自己,都拿出慈祥长辈的架势——他以前反复说,心如死灰,世间没有乔陈如这个人了,和自己也断了父子之情。
父子俩默默喝了会儿茶,乔陈如冷不丁地问:“上次皇上到苏州,纪晓岚私下找过你?”阿难点头:“他本想见您老的,您不是拒了他么。”乔陈如在齿间缓缓咀嚼一片茶叶,眯缝着眼睛,腮帮子上的肉一抖一抖的,仿佛在想什么事。打从阿难记事起,乔陈如就经常这样若有所思,后来知道了他的差事,才明白每逢这样,就有虫草要遭殃了。眼下又如此,阿难不禁有些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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