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案子,实在是我的罪过。那时候刚入官场,意气风发地想大展宏图,皇上命我负责这案子,我不得不依法办理——我何尝没有劝皇上?但无济于事。为了前程,我只好奉命办事。后来,听乔陈如说陶兄没有死,我极高兴。乔陈如垮台后,我知道了八字邪术,想帮你们解困。今晚来,就是想问问陶兄,有没有什么罗阳的把柄,告诉我,我要在皇上跟前弹劾他。”
陶铭心道:“纪大人,多谢你的好意,但你帮不得。”纪昀笑道:“陶兄是说,哪怕我扳倒了罗阳,也只是扬汤止沸,抽不得釜底之薪?皇上自然会派一个新八字官,但陶兄想过吗?下一个八字官,也许就是我。”陶铭心诧异道:“你?”
纪昀点头:“要皇上放弃这门邪术,是不可能了,用了这么多年,皇上深信不疑。但陶兄你们这些苦命人,又实在可怜,唯一的办法,就是由我做八字官,用些阳奉阴违的手段,保你们周全。这差事,不在朝廷监管之中,由八字官直接和皇上沟通,中间做手脚非常容易。”陶铭心问:“纪大人,你不怕?若欺君,会灭族。”纪昀捋着胡子探出上身,直勾勾地看着他:“若刘雨禾、陶青凤他们努把力,也许这三五年就要变天呢!”
见陶铭心惊恐万分,纪昀得意地笑了:“我认识令千金。大概十年前,我因事被贬到新疆,在迪化认识了孙兰仙,见到了刘雨禾和青凤,叙起来,才知道青凤是陶兄之女。有此缘分,我更要义不容辞地帮陶兄了。我虽是文官,但将来起事,未尝没有作用。”
陶铭心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与其说惊诧于纪昀所言,不如说更惊诧于纪昀的坦率。二人初次见面,纪昀就说了一通足以灭族的话,这是对他的信任,还是一个诱引的圈套?经历了大半生的欺骗和背叛,陶铭心难以相信任何人。“唔……”他缓缓道,“罗阳的把柄,我没有。”纪昀追问:“听说,罗阳之前害死了姓任的一家人?姓任的,是陶先生的学生、乔陈如儿子乔阿难的老丈人,具体怎么回事,陶先生知道吗?”陶铭心摇摇头:“不知。”纪昀看出陶铭心的提防,也不问了,起身告辞:“时候不早了,陶兄好生安歇。纪某今晚的话,字字真心诚意。”
陶铭心缓过神来,台上正在表演的是苏州弹词的高手王周士,弹唱了几段,果然绕梁遏云,温雅清扬。乾隆赞叹不绝,摘下手上的一枚玉扳指赏了他,王周士激动得浑身颤抖,趴在地上高呼万岁。
弹词后,又是唱戏,闹腾腾的《武松打虎》。扮武松的那武生精神抖擞,身手敏捷,一出场就连翻了七七四十九个跟头,引来台下阵阵叫好,乾隆也欢喜地拍手。此情此景,让陶铭心想起当年在北京畅春园的夜晚,似乎已经隔了半辈子了,虽恨乾隆,但就算是仇人,相隔十年再见,心里也会有一种令人感动的滋味。
乾隆让罗阳代替自己为老人敬酒。这个光棍倒越活越年轻了,步履轻盈,红光满面,陶铭心还记得多年前他在三棵柳村的情景,那般龌龊,那般落魄,跟冬天柴火堆里的老猫一样,当时哪能想到他有今天呢?
罗光棍给陶铭心敬酒时,笑说:“陶先生,好久不见,平日也不说来敝宅串串门儿。”陶铭心浅浅一笑,没有说话,他想起在通州看过的皮影戏,自己就是那皮影,罗光棍,之前的乔陈如,就是在幕布后面操纵皮影的艺人,他不能和罗阳说话,皮影哪能和艺人说话?
听了一下午的戏,乾隆坐得不耐烦,下了高座,来到底下溜达,和臣民话家常。来到陶铭心面前,乾隆亲切地拉起他的手:“老先生,朕还记得你,畅春园一别,咱们有十年没见啦!你身体可硬朗?”陶铭心俯了俯身子:“都好,谢陛下,垂问。”旁边的太监道:“陶先生中风了,说话不利索。”
乾隆啊呀呀叹了几声:“咱们是同天生的,今年都七十了,人一老,病就多。”他拍拍陶铭心的手背,“回头让太医给先生瞧瞧,中风这种病最是恼人,脑子清亮,手脚却不听使唤。陶先生凡事放宽心,不要着急上火,朕管着两万万人,每天的烦心事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事事要上火,早急死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咱们要看开些,乐天知命。”陶铭心笑道:“谨遵陛下教诲。乐天知命。”
这时,《武松打虎》结束了,乾隆大为满意,命太监抬着一簸箩的铜钱往上面撒。那武生跪在台上谢赏,久久也不起身,就那么铁硬硬地趴着,像是一尊上马石。众人都觉奇怪,戏班的人来拉他,他竟哇哇大哭起来。老太监上去问,他高声喊起冤枉来:“皇上给草民做主!皇上给草民做主!”
乾隆不耐烦地抱怨:“哎哟,唱个戏罢了,怎么还告起御状了?”命那武生上前,“你这孩子,叫什么?哪里人?有什么冤屈?”那武生一把鼻涕一把泪:“回皇上的话,小人艺名千里云,本名叫任玉生,就是苏州本地人。小人的爹任有为、爷爷任弗届,都被苏州恶霸罗阳害死了,小人的娘为了救小人,也被罗阳杀死了。罗阳就是罗光棍,苏州人都晓得他的。”
罗阳从众臣中跳出来,慌慌张张地跪在乾隆跟前,指着任玉生道:“皇上,千万不要信这个刁民的胡言乱语!他的爷爷任弗届,本是臣的幕宾,臣看他办事殷勤,抬举他儿子任有为做了管家,谁知这对父子贪财成性,为了钱反目成仇,不知怎么,被他儿媳胡氏杀死。他们的死,和臣一点关系也没有的!这奴才来臣的家里闹了几次,想讹钱,臣不理他,谁想他今天竟当着皇上的面儿诬告臣!”
任玉生指着他大骂:“姓罗的畜生,你休想糊弄皇上!”他对乾隆哭诉,“罗阳在苏州鱼肉百姓,祸害了多少人家的孩子!他家里养着一百多个少年,扮作女子,供他享乐,苏州百姓哪个不晓得?这些少年,要么是他花钱买的,要么是他抓来的,弄得多少人家断子绝孙!万岁爷圣明,给小人做主啊!”罗阳气得大骂:“狗混账,你血口喷人!”
乾隆大怒,狠狠摔了茶杯:“都是什么糊涂账!你这戏子,既然在朕跟前告状,可知若是欺君,朕要灭你全族的!你告罗阳害死你的父母,败坏风俗,可有什么证据?”任玉生道:“皇上派人去街上打听打听,百姓的话,就是证据。而且,”他从怀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高高举过头顶,“小人还有物证!这手帕是罗阳的,上面有他的字迹。当年小人年幼,遭了他的毒手,他许诺给小人多少好处,小人留了个心眼儿,让他写个凭据,他便写在了这块帕子上,请皇上明鉴!”
太监上去拿过手帕,摊在手上给乾隆看,上面写着给银若干两,衣服若干套,还说要为任玉生开一间当铺经营云云。乾隆厌恶地皱起眉头:“罗阳,这是你写的吗?”罗阳吓得面如土色,知道那帕子末尾有自己的署名,千不该万不该,当年给任玉生留下这个把柄,如今也不敢回答,只是使劲磕头:“皇上恕罪,皇上恕罪!”乾隆气得手直发抖:“好啊,真是个好奴才!原来是个龌龊下贱贼!江苏巡抚呢?按察使出来!”两个官员连忙上前跪下。乾隆恨道:“这案子就交给你们审,三天之内,给朕一个结果!”
陶铭心又惊又喜地看着罗阳被侍卫押下去,再去看纪昀,正朝他点头微笑。
陶铭心不知道,那晚纪昀离开后,没有回城,而是去了阿难家。纪昀来访时,阿难正在屋里试穿英娥做的那身熊皮衣,听到敲门声,还以为和保禄的计划败露,官兵来抓人了,吓得来不及脱衣服便躲在床下。卢智深说是乔陈如的一位叫纪昀的故人来访,阿难才放了心——他年幼时随父亲在北京见过纪昀,还向他请教过学问。
以子侄之礼见过了,阿难亲自奉茶:“世伯深夜造访,不知有何急事?”纪昀道:“下午去祗园寺看望了令尊,想问他一些事,谁知他是柳絮沾泥,心如死灰了,对俗事一概不管。得知皇上要来寺里做功德,他为避免尴尬,今晚要坐船去常州的一处寺庙。无法,事情重大,我只能来打扰贤侄了。”阿难躬身道:“世伯客气了,不知世伯要问我父亲什么事?”纪昀道:“贤侄,我也不和你兜圈子,直说吧:我准备弹劾罗阳。他在苏州作恶多端,早传到北京了,我派人来苏州探查,舆情也是如此,但苦于没有证据,有些人光是说,但不敢出来作证。令尊是被罗阳害的,我想,照令尊往日行事的风格,这些年一定暗中监视罗阳,搜集他的罪证,我问令尊,谁知他真个是一心向佛了。无奈,我只好来问贤侄,是否知道罗阳的一些不法之事,好支持我的弹劾?”
阿难笑道:“有是有的,不过小侄想问问世伯,为什么要和罗阳做对头?”纪昀把对陶铭心解释的缘由向阿难复述了一遍,阿难听后极是佩服。他和保禄计划给乾隆造梦,目的也是为了扳倒罗阳,没想到和纪昀殊途同归了,不过没必要告诉他这个计划,只问:“除掉了罗阳,世伯就那么有把握可以继任八字官?”
纪昀笑道:“令尊在北京受审后,朝廷里,八字驭人术已不是什么秘密,大家心照不宣而已。能做这个差事的,一要皇上信任,二要行事机敏,三要足智多谋——非纪某夸口,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合适。加上太监那边我也有门路,帮着吹吹风,罗阳一倒,皇上筛选继任,定会选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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