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笑道:“葛大人不认得我?年初我随皇上去钦天监看玑衡浑天仪,就是葛大人讲解的呢。”葛理天陡然想起来:“啊,纪大人!恕罪恕罪,卑职有眼无珠。”
这人,便是太子詹事、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纪昀,乾隆最宠信的汉人大臣之一。纪昀笑道:“葛大人不要客气,我想问问大人,这几天观看天象没有?”葛理天道:“苏州没有观星的仪器,只能肉眼观看,这几天没什么异样。”
“哦?”纪昀沉下嗓子来,“一点异样也没有吗?”葛理天何等聪明,在朝中做官几年,熟稔中国官场的规矩,立刻领会了纪昀的意思,微笑道:“也不是一点没有,天上有成千上万的星辰,时刻在变化,不知纪大人想知道哪方面的变动?”纪昀问:“紫微星附近的天魁、从魁、禄存等星,有没有什么变动?”
听纪昀这么问,葛理天心里打起算盘:紫微星是帝星,主皇上;天魁等星都是紫微下属,主臣子。纪昀问这些臣星有无变动,肯定是要弹劾某位大臣,找他要星象上的佐证,好说服皇上。他正苦于在朝中没有相熟的中国高官,如今有机会帮助纪昀,乃是天赐良机,以后若能让纪昀在皇上面前颂扬天主教,解除教禁的事就有眉目了。想到此,不禁眉开眼笑:“大人提醒我了,昨晚是看到从魁星发出一道白光,从紫微下面掠过去了。”
纪昀点头笑道:“好,我知道了。”亲昵地拍了拍葛理天的肩膀,“等回北京了,欢迎葛大人来敝府做客。我对西洋乐器很有兴趣,家里有几件铜管和竖琴,当摆设怪可惜的,回头葛大人教教我。”
这时太监进来禀报,皇上已经用毕早膳,在藏经楼内接见大臣。群臣鱼贯而出,来到藏经楼,乾隆正坐在一张大榻上喝茶。大臣们行了礼,轮流上前奏事:俄罗斯又在黑龙江边境闹事,台湾有人造反,云南土司需要册封,蒙古王公求亲等等,乾隆一一做了指示。
一个武将上前道:“启禀万岁,昨夜在寺内抓到两个形迹可疑的人,身上带有兵器,臣率侍卫将其制服,谁知二人一齐咬舌自尽。臣怀疑二人乃八卦邪教的教徒,已经画了二人的像,去城中张贴,悬赏辨认。此外,这寺紧邻藏鼎山,山上多茂林,容易藏匿反贼,臣斗胆请万岁移驾回城。”
乾隆冷笑道:“寺里进了贼,是你们太草包,怎么倒想让朕移驾?朕要留在寺里,给皇太后念经超度,回不去!你们继续吃睡等死,等反贼杀到朕的床头,你们才高兴哩!”一顿话,吓得那武将在地上叩头不止,连称不敢。乾隆一挥手,那人惊惶地退下了。
等纪昀上前要奏事时,乾隆正往指甲上倒鼻烟,猛一吸,连打几个喷嚏,涕泗横流,太监忙上去帮忙擦拭了。乾隆打了个哈欠道:“昨晚大概着了凉,没睡好,醒来就头痛。”纪昀忙关切地问候了几句。乾隆突然想起什么,笑问:“葛理天来了吗?”葛理天忙从后面站出来:“臣在。”
乾隆笑道:“葛理天,你个伶俐东西,朕昨晚梦到你了,你说那个水法改好了,给神龟背上加了聚宝盆,朕在梦里一瞧,什么狗屁聚宝盆,是个马吃草的食槽!”
众臣大笑,乾隆也笑得很开心:“这个梦有意思。罢了,你也别改了,有神龟就行了。说起来,朕活了七十年,第一次做梦梦到西洋人,还不是什么西洋美人,竟然是你这个糟老头子。”群臣又是大笑。葛理天跪在地上道:“臣三生有幸,能出现在皇上的金梦中,一般人想都不敢想呢,想必臣的西洋祖宗这会子正在棺材里拍手乐哩!”乾隆笑得前仰后合:“行了行了,别抖机灵了。”
一瞬间,乾隆收起笑容,大臣们也立刻肃静了。乾隆又吸了一口鼻烟,打完喷嚏,长吁一口气,疲惫地说:“纪昀、葛理天留下,其他人先退下罢。吩咐御膳房,今天中午不用开伙,就吃寺里的斋饭,你们也不要回城,留在寺里陪朕吃斋。”众臣接令下去了。
纪昀上前又要奏事,乾隆摆摆手:“晓岚,一会儿你再说。朕有别的事想问。”招手让葛理天近前:“这几天,你看星象没有?”葛理天瞥了眼纪昀,说道:“回皇上,臣昨晚看了,从魁有白光掠过了紫微,不算大凶,但也不太吉利。”乾隆捋着胡子:“唔……月亮呢?太阳呢?”
“日月并没什么特别变化。”
“朕昨晚做了个奇怪的梦,先是梦到你说水法修好了,这没什么,但梦里还有个巨大的十字架,上面好像还有个人,跟你们天主教的耶稣像差不多。可能昨天江苏巡抚跟朕说南京有传教士秘密传教的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蹊跷的是,朕还梦见了太阳,红彤彤的,像是灯笼,但朕在梦里知道,那就是太阳,从东边起,往西边落,反复四次。朕好生纳闷儿,这种星象是个什么意思?”
葛理天故意道:“臣愚钝,书上从未记载过这样的天象,一时想不出。”
纪昀想了想道:“也许这不是天象,而是一个谜语。”
“谜语?那谜底是什么呢?朕觉得,这个梦是有寓意的。那太阳落下去后,朕又看到了一头大黑熊。晓岚,你应该知道朕小时候的一件事:朕随圣祖康熙爷去围场打猎,圣祖用火枪打倒了一头黑熊,朕自告奋勇上前查看,谁知那熊并未死透,张牙舞爪地朝朕扑来,要不是护卫放箭,朕也许就命丧熊口了。这件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宫里宫外的都知道。这头熊,朕少年时经常梦到,它是朕的大灾厄,每次梦到,准没好事。太阳起落和这熊连在一起,让朕非常担忧。”
君臣沉默了一会儿,葛理天道:“纪大人所言极是,这是一个谜语。臣以为,太阳四次起落,是一个字谜。”乾隆来了精神:“哦?你说说。”葛理天用手在空中比画着:“太阳从东向西反复四次,便是四次夕阳,‘夕’上一个‘四’,便是‘羅’的俗体,如此隐着‘罗阳’——皇上身边可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吗?”
乾隆和纪昀同时大惊,尤其是纪昀,用意味复杂的眼神看着葛理天,不知是责备还是欣赏。乾隆怔了会儿,笑道:“你一个西洋人,竟然能解中国字,难得。晓岚,你说他解的对吗?”纪昀道:“若是个字谜,未免太简单了些,不过从四次日落解出‘罗阳’二字,还是说得通的。”乾隆点点头,小声念叨:“罗阳……行了,你们先下去罢。哎,等等,晓岚,你刚才要奏什么事?”
纪昀从袖子里拿出一本折子,恭敬地递上去:“臣,有本弹劾罗阳。”乾隆一时懵然:“你要弹劾罗阳?”指着葛理天道,“你们两个给朕演戏呢?”葛理天忙跪下道:“臣连罗阳是谁都不知道,纪大人要弹劾他的事,臣更不知道了。”纪昀也跪下解释:“臣万万不敢欺君,实在是巧合。这本奏折臣昨天就写好了,皇上刚刚才说的梦,葛大人也是听了皇上的梦后才解出的字谜,臣哪有机会和葛大人串通?”乾隆摸了摸下巴:“是了,差点冤枉你们。先下去罢,这奏本,朕慢慢看。”
出了殿,纪昀一把拉住葛理天,来到偏僻处:“葛大人,我要做的事,你事先真的不晓得?”葛理天摊手道:“下官从何晓得呀!”纪昀眼珠子一转:“你也不认识罗阳?”葛理天装糊涂道:“闻所未闻,他是一位官吗?”纪昀呵呵一笑,上下打量了葛理天一番,背着手走了。
两天后,乾隆结束斋戒,回到城中的织造府行宫。当晚,宴请苏州耆宿,陶铭心也受邀在列。他穿着官府给定做的新绸衣,坐在最前面一排。相隔十年,陶铭心再次见到了大清皇帝,同庚八字的两人都老了,脸上皱纹密了,相貌也相似了。陶铭心眼神老花,看着模模糊糊的天子,像是看着另一个自己,不禁有一种荒唐之感。
罗光棍没有穿官服,套了件黄马褂,在御前伺候,不时跟皇上交头接耳。陶铭心瞧他们君臣相契的样子,郁闷无比——他们肯定又在商量什么害人的计谋。身后,是文武百官的酒席,他转身一瞧,纪昀恰好也看着他,两人点头致意。
他跟纪昀刚认识几天——乾隆二十二年题诗案发,他第一次听说了纪昀的名字,就是他,买了归八爷的那幅美人图,说起来,纪昀算是他中年变故的始作俑者。后来在曲阜见到假扮的孔昭炼,听他讲述乾隆侮辱孔圣人的故事,再次听到纪昀的大名。孔昭炼是八卦教的人假扮的,但他讲的故事,据纪昀证实,却是真的。
数日前,乾隆圣驾刚到苏州,入了夜,纪昀身着便服,领着两个跟班,抬了许多礼物,来三棵柳村拜访陶铭心。陶铭心并不认得他,邀入书房坐定,纪昀开口就说:“下午,已派人将隔壁李婆一家押入县牢,没有罪,明天就放。只是我来,不能让人知道。李婆,之前是乔陈如的,现在是罗阳的眼线,想必陶兄也知道。”
陶铭心微微点头:“知道。”纪昀俯身道:“在下纪昀,草字晓岚。这些年一直给陶兄写信的,就是我。”陶铭心惊呼道:“都是你写的?”
“早些年我在史馆做编修,又伴随皇上左右,知道宫里的吉凶事,抄送给陶兄,是让陶兄提防。八字驭人术的事,乔陈如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看陶铭心欲言又止,笑道,“我知道陶兄想问什么,我为何这么做?陶兄,我亏欠你很多,乾隆二十二年,因为一幅画,我害得陶兄家破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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