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副院长听她说得如此清晰明白,不禁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说的这些我当然知道——”蔡衡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说的超支严重可不止这么简单!”说着,他把用票夹夹着的厚厚一摞打印单据隔着桌子朝周芸推了过来。
单据划过桌面,“嚓啦”的一声。
周芸接过来一看,一下子就明白了蔡衡说的“超支严重”是什么——所有的单据都是住在“蓝房子”里的小患者们的医药开支,而这些动辄就成百上千元的开支上都有她的签名。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不知不觉间竟积聚成了这么大的一笔钱!
“这还仅仅是今年十二月份的单据……医院不是慈善机构,这个道理我相信你是清楚的,你利用手中的‘绿通权’,造成了医院账面上的巨额开销,你自己当然是博得了一个扶危济困、治病救人的好名声,但医院怎么办?谁来报销这笔钱?这些你都考虑过没有?”蔡衡用两根手指头哐哐哐地点着桌子说。
周芸没有说话。
蔡衡乘胜追击:“还有小金库的问题——”
周芸一愣,抬起头来,满脸讶异。医院科室内部设立“小金库”,属于近年来公立医疗机构自纠自查的重点,但急诊科是出了名的“穷科”,既没有做手术的“红包”,也没有召开学术会议的药械商赞助,哪里会有什么小金库?
“别那么吃惊。”蔡衡嘲讽地说着,将一张纸递给了她,“你看看这个。”
周芸一看,可真的是吃了一惊,这是存放在自己办公电脑里的一张Excel表,上面统计着一些获救患儿的家长为了表达感激之情,偷偷塞在她办公室门下面的感谢费,少的几百块钱,多的上千,因为找不到送款人是谁,她就把收到的时间、地点和金额详细登记在Excel表上,将钱用于救助“蓝房子”里的贫困患儿的医疗支出。
问题在于,这个Excel表是放在电脑的加密文件夹里的,除了自己和孙菲儿,没有人知道密码。
也就是说——
“我说你啊,你就不能抬头看看四周围。”
仿佛劈头泼来一盆冰水,周芸感到从头到脚都寒透了。她终于明白了巩绒的提醒是什么意思,当自己没日没夜地在前线冲锋陷阵的时候,有人却在背后无声无息地收集着置她于死地的弹药。一种无比愤怒的情绪使她昂起头来说:“这笔钱,我跟财务处的同志打过招呼,又没有用于其他用途,怎么能算‘小金库’呢?”
高副院长对蔡衡说:“这笔钱的数额不大,又确实没有用于其他用途,蔡局长你看——”
“性质是一样的!按照规定:医院的部门、科室设立账外账,一律算作‘小金库’。”蔡衡板着脸,指了指那厚厚一摞打印单据,“‘小金库’的数额不算大,那么这笔费用呢?够大不够大?”
高副院长沉默了。
“多亏现在是年底,照规矩,医院一年的财务核算截至十一月底,所以十二月份的开销,可以计入明年的账面,到时候我们再想办法,看看怎么把这笔钱打散后分解到各个月份的开支里。”蔡衡换了一副通融的口吻,看着周芸说,“那么,随着新区的落成和新院区搬迁工作的完成,我想问问你,你对旧院区急诊科的工作有什么构想,特别是那个‘蓝房子’,你打算怎么处理?”
周芸刚要说话,就听见高副院长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这一声带有鲜明的提醒意味。
周芸明白高副院长的意思,对蔡衡这个问题怎样回答,将决定着下一步处理的轻重和她个人的命运。
“正确答案”她当然知道,但她认为那是不正确的。
于是她正视着蔡衡逼问的目光,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我还是坚持此前的意见和建议:第一,旧院区应该保留相当的医疗资源,以保证旧区孩子们的就医需求;第二,像‘蓝房子’这样救助贫困重症患儿的场所,在公立医院不仅要存在,而且应该长期存在下去。”
蔡衡笑了,那笑容中包含着“早就知道你会这样回答”的得意:“那么钱呢?你有没有算过,不说全国,就说本市,每年假如有五十个这样的患儿,开销有多大,财政能不能承受得了?”说完他不容周芸分辩,偏过头对高副院长说,“你宣布一下吧。”
高副院长苦笑了一下,对周芸说:“周芸同志,鉴于你对急诊科收支情况没有综合掌握,造成严重超支,数额巨大,且在科室内设置小金库,造成社会不良影响;同时,你对急诊科的科室安全监管不力,对护士李河清遇害负有间接责任,经平州市儿童医院院领导集体研究决定,并报市卫生局批准,对你做出如下处理:免去你的急诊科主任一职,停止一切工作,听候组织下一步处理,由急诊科副主任陈光烈代行主任一职——你对这个处理决定有什么意见吗?”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但已经接近三十六个小时没有睡觉的她,还是感到视线里一片模糊。她望着坐在桌子对面的四个人,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只觉得他们的脸孔都很高,很高,像在井沿上俯视着自己,而自己仿佛是突然坠入了一口枯井,摔断了全身上下的每一节骨头,井底黑暗而冰冷,她想要呼救,却连发出一点儿声音的力气都没有。而且她知道,就算她呼救,井沿上的那些脸孔也会无动于衷,就这样漠然地看着她在井底变成一把枯骨,这才是最让她绝望的地方。
上一次坠入这样的枯井,仅仅是半年前的事情。
周芸想说什么,但一股凄恻的情绪袭上心头,让她感到此时此刻一切辩白都是荒诞和无力的,于是低声喃喃道:“行吧……”
高副院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偏过头看了看监督处理是否符合组织程序的纪检办主任,纪检办主任摇了摇头,表示没有问题,于是他对人事科科长说:“那你一会儿就到急诊科,跟大家宣布一下这个处理决定吧。”
周芸慢慢地站起身,往会议室外面走去。
当她打开门,将要步出会议室的一瞬间,忽然转过头来对蔡衡说:“蔡局长,我来回答您刚才的那个问题:‘蓝房子’最近收的一个患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的小女孩,一年的医疗费用大约是二十万元——据我所知,今年平州市运动会的全部开销加在一起是两千万,这样的患儿,可以救一百个。”
5
楼道里,脚步声渐去渐远,终于随着电梯门的开关声而彻底恢复了安静。会议室里的人们知道,这是周芸回二层的科主任办公室收拾东西去了。
一番唇枪舌剑之后,总算把周芸这个素以强硬而闻名的急诊科主任“拿下”,蔡衡紧绷的神情顿时舒缓了下来。他想扭转屋子里的压抑气氛,于是跟高副院长闲聊起来:旧院区的节能工作落实得咋样啦,新院区的大型医疗器械还有哪些没有到位啦……高副院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对付。大概是蔡衡自己也觉得没话找话是一件别扭的事儿吧,所以突然抛出了一个让大家精神一凛的话题:“李河清那件案子,办得怎么样了?”
高副院长摇了摇头:“上午市局刑侦支队来了一个同志,说到现在还是一点儿进展都没有。我说死者家属的意见很大,他还把我好一顿埋怨,说谁让咱们那么早就把监控都给关了的。”
关掉旧院区的监控设备,是一个多月前蔡衡直接下达的指示,说是随着旧院区搬迁工作的收尾,为了做好节能减排工作,一些没必要的电力供应,比如整个医院的监控设备就都关了吧,“反正也不会发生什么事了”。高副院长没办法,只能遵从,结果搞得李河清遇害后,警方想提取医院从门口到犯罪现场这一路上的监控视频,却落得个两手空空。
蔡衡听出高副院长是在抱怨自己,心中颇是不快:“刑侦支队可真行,案子破不了,废话倒不少。随他们吧,反正今后他们跟医院一样,工作重点也要转移到新区去了,估计这件案子就这么挂起来了。”
“蔡局长,听您这意思,难不成今后旧区真的就要‘废了’?”人事科科长忍不住问,“我们家好多亲戚可还在这边住啊!”
“什么叫‘废了’?!市政府的精神你好好学习了没有?”蔡衡皱着眉头说,“旧区人口密集、交通不便、市政设施老化,生活环境难以整体改善,所以才建设新区,并有条不紊地带动旧区人民逐渐向新区迁移,这个过程完全是由群众自发、自愿和自主的,市政府绝不干涉。至于一些机关院校和服务机构搬迁并将工作重点转向新区,是对市政府精神的响应……再说了,我们在新区建设了那么多花园小区、宜居住宅楼,群众想通了自然就会搬过去嘛,这个可没有强迫谁的意思。”
“谁不想搬啊,可是……新区的房价比旧区这边贵太多了啊!”
“所以才要奋斗,通过奋斗改变生活,客观上这也是督促人努力和进步的一个方式,不说什么跨越阶层,至少实现从旧区跨越到新区嘛。”蔡衡说着想起了什么,叮嘱高副院长说,“老高,有个事情我提前给你打声招呼,新区搬迁后,市公安局主要得顾全那边,所以旧区的警力严重不足,市政府就把旧区的治安工作临时交由新成立的综合治安办公室——简称‘综治办’负责,这个综治办名义上归市公安局管辖,新上任的主任姓雷,是一位从北京来到咱们市挂职的干部,很年轻,也很有才能,既然旧区这边留了个急诊,那么今后遇到事情先找综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