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院领导的嘴里,急诊科总是“代表着医院形象”的门脸科室,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只是一句当不得真的米汤话。任何综合医院或专科医院,急诊科都是鸡肋,固然不可或缺,但因为风险大、成本高和纠纷多而让领导头疼,尤其医患矛盾,十有八九是发生在急诊科。而其他科室遇到床位不够、患儿难治,但家长要求医院必须接收施治的时候,一般都会让他们带着孩子“去急诊留观吧”,所以私下里大家都管急诊科叫“兜底儿科室”。也正因此,急诊科主任在任何医院,都是最难当的中层干部之一。偏偏周芸在这个岗位上一干就是八年,靠的不仅仅是卓越的急救技术,还有基于强烈的使命感、责任感和奉献精神而产生的爱心、耐心和诚心,哪怕是最胡搅蛮缠的家长,也会被她对孩子病情细致入微的分析和坦白真诚的沟通所感动,最后带着孩子离开留观病房——在周芸的眼中,从来就没有什么难缠的家长,他们只是一群因为孩子生病而一起生病的大孩子,同样需要别人的理解和安慰。
但是,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来留观的孩子纯粹是因为贫困而被其他科室“推出来”的。
周芸有一个执念:孩子得了绝症,当医生的无计可施,已经是憾事痛事,但如果孩子的病有的治,却因为没钱而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那简直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医生的天职是救死扶伤”,这句话的前面可没说要先看患者的银行卡、支付宝或微信钱包里还有多少余额。所以,每每她遇到患了可以救治的疾病但家里掏不起治疗费的孩子被送来留观的时候,总会对巩绒说:“让孩子到‘蓝房子’住下吧!”——“蓝房子”指的是留观一病房用蓝色屏风隔开的那四个床位——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前提:这样的孩子患的不能是传染性疾病。
周芸“敢”这样做,靠的是医院给急诊科主任一条不成文的特权,俗称“绿通权”。
绿色通道人人皆知,是指为了抢救危重患者而开通的简化手续、方便快捷的救治通路;“绿通权”则是指对病情危重而又极端贫困的患者,急诊科主任可以先行救治,并跟医务处和主管医疗的副院长打报告,申请减免一部分医疗费用。问题在于,这样的“大病申请救助配额”是有一定限度的,公立医院靠财政拨款,如果每个患者都因为穷就可以看病不花钱,全国医疗系统欠的债恐怕把裤子当了也还不起,所以院领导对周芸的做法意见很大,旁敲侧击地给过她不少压力。从理性的角度,周芸当然知道应该适可而止,但让她见死不救,她又万万做不到。因此,当市电视台记者、外号叫“大傻杨”的杨兵乐呵呵地来找她,表示要把“蓝房子”的事情拍摄成新闻在本市健康频道播报时,被她直接轰出了办公室。
对这一切,陈少玲是心知肚明的,但现在主任给了她一个救治女儿的机会,她又岂能不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于是她赶紧带着丈夫和女儿来到了留观一病房,当张大山用坚强有力的臂膀平平稳稳地将小玲放在“蓝房子”最里面那张病床上的时候,陈少玲清楚地看见一向粗粝的丈夫眼中泛起了泪光。
随着长春新碱、柔红霉素、左旋门冬酰胺酶、泼尼松等化疗药物的使用,坚强的小玲熬过了恶心、呕吐、腹泻、口腔糜烂等一系列副反应,病情有了明显的稳定和好转,为什么今天又突然恶化起来了呢?难道要更换更为强烈的化疗方案?可是那个纤弱的小小躯体,能承受得住更多、更痛苦的副反应吗?
正想到这里,电梯的门打开了。
电梯门的斜对面就是会议室,直到这时,她才想道:究竟高副院长要找我做什么?
不知怎么的,刚才巩绒对自己说的那句意义不明的话突然浮上了脑海——
“我说你啊,你就不能抬头看看四周围。”
4
推开会议室的门,她看到乳白色长桌的对面坐了四个人,除了高副院长之外,还有人事科科长和纪检办主任,以及一个她没想到的人:市卫生局副局长蔡衡。这个规格足以显示今天会议的重要性,只是此前自己怎么一点儿风声也没听到?而且——平日里总吊着一张脸的纪检办主任就不必说了,一向和蔼可亲的高副院长和一口一个“周姐”的人事科科长,脸上的表情怎么也都分外严肃?
到底出什么事了?
“周芸,你坐。”高副院长伸了伸手,示意她在对面落座。
坐下后,望着对面的四个人,她突然有一种被审判的感觉,这让她很不舒服。
高副院长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蔡衡,然后对她说:“周芸同志,我今天是代表组织来跟你谈话的,主要想向你了解两件事。第一件事,急诊科护士李河清被杀的案件发生后,在社会上产生了很坏的影响。我想知道,在科室建设方面,你对医护人员的安全问题平时有没有进行过教育,对相关的规章制度有没有组织大家进行过学习?”
瞬时间,眼前铺开了一片暗红色。
五短身材的李河清,上半身趴在PICU门外的值班台上,半闭的眼皮里已经没有一丝光芒。她短粗的脖子上豁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好像咧开了一张红通通的嘴巴,伴随着她身体的微微抽搐,血液汩汩地流出,在她紧贴台面的腮帮子下面聚起了一片黏稠得发亮的血泊……
“周芸,周芸!”高副院长叫了两声,才把她拉回了现实世界。
她定了定神,慢慢地说:“在安全教育和相关规章制度的学习方面,急诊科跟其他科室一样,是跟着医院走的。因为平时工作过于繁忙,特别是搬迁开始后,更显繁重,所以急诊科最近一段时间并没有组织专门的学习。另外我得承认,由于医院的安保工作由保卫科主抓,所以我确实对院内安全存在着思想麻痹和疏忽大意的问题。”
这番话说得很厉害,看似承认了自己的工作失职,实际上却指出:院内出了安全问题,不应该由我这个急诊科主任承担主要责任。
蔡衡的鼻子里轻轻一嗤:“保卫科主抓不假,可他们说,你们科唯一的保安王喜那段时间请假回家,是你批的假。”
周芸点点头:“他的父亲去世了,他回家去奔丧。”
“我听说,出事那天,本来应该是另一位护士袁水茹在PICU门口值班,但是你中午临时做主,让袁水茹跟你一起陪杨兵吃饭,换李河清代班,这是怎么回事?”高副院长问。
周芸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袁水茹是我的表妹,一把年纪了还没有对象,我一直想把他介绍给杨兵,那天杨兵来医院拍摄新闻,照习惯,本来中午也应该招待他吃顿饭,我就带着袁水茹一起去了。”
“也就是说,这起案件中,本来死的应该是你的表妹,而不是李河清?”蔡衡说。
“我想,每一个医护人员的遇害,都不适合用‘应该’二字来描述吧。”周芸说。
蔡衡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用圆珠笔在一个很大很厚的记录本上划拉了几下,继续说:“我听说你和李河清的关系很不好?”
“我是科主任,对急诊科医护人员存在的任何工作不认真的现象,都是严肃批评的,我认为这不牵涉私人关系的好坏,何况人已经去世了,我不想再说更多。”
蔡衡一笑:“好吧——那么杨兵呢,说说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周芸有些生气:“蔡局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传闻,咱们这位杨大记者好像一直对你有着超出工作关系之外的好感……然后你又把表妹介绍给他,这个似乎说不大通啊。”
“蔡局长,我认为你关注的重点,也超出了你应有的工作职责。”周芸毫不客气地说。
蔡衡又是一笑,对着一脸尴尬的高副院长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发问。但高副院长显然为难起来,沉吟了片刻才慢慢地对周芸说:“我要了解的第二件事情是:你对你们科的收支情况是否掌握?”
因为不清楚这个问题的来由,所以周芸犹豫了一下才说:“我是科主任,科室的收支情况我大致是掌握的,但涉及具体数字,还要请财务处的同志帮忙核实——”
蔡衡截住她的话头说:“最近半年来,你们急诊科的超支情况非常严重,这是怎么回事?”
周芸知道这位蔡副局长的工作履历,知道他在就任这一岗位前是与医疗工作毫不相关的市体育局训练处处长,所以上任后,对医疗口经常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纯属外行的发言和指示,比如让骨科医院在住院患者中推广八段锦,针对体检中检出宫颈糜烂病例增多的现象要求妇产科医生对患者加强德育,跟神经内科医生座谈时让他们关注精神病患者的居家疗养问题……一时间在业内传为笑谈。她只能给他耐心解释:“儿科急诊主要应对的是危重症患儿,所以采取‘抢救第一’的原则,在成本控制方面,有时是不计得失的。就说静脉输液这一项,简单地说成本有两项,一是输液器材,一是输液过程中的护理,但国家在医疗收费上规定的是打包收费,患者缴费,缴的只是耗材成本的钱,不算人力成本,这就导致输得越多,急诊赔得越多。再说耗材成本,其实也是入不敷出,比如用于治疗代谢性酸中毒的碳酸氢钠,在儿科急诊中属于常用的输液用药,十毫升一支的碳酸氢钠跟十毫升一支的蒸馏水配,家长缴费,给的就是这支碳酸氢钠和这支蒸馏水的钱,问题在于,配药必须选择无菌容器,怎么办?只能开一袋葡萄糖或生理盐水倒掉,用空袋子做容器,配好药后再装入输液袋——那袋葡萄糖或生理盐水的钱可没法跟家长要,像这种零零碎碎的‘隐形花费’,在急诊救治过程中多了去了,虽然单笔金额并不大,但凑在一起就容易导致急诊科严重超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