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有细心的人发现:袁水茹几乎每天中午和晚上都会背着个帆布大背包到二楼去,胡来顺有一次凑近了问她背包里是什么东西,被她一把推开了,可胡来顺那鼻子比狗还灵,说背包里飘来一股饭香。他好奇地跟在袁水茹的后面,发现她上了二楼以后,拐到PICU门口,敲了敲门,那紧紧关闭的铁门居然被打开了,但看不见门后有人。袁水茹将背包递了进去,一会儿,空了的背包被一只雪白的手递了出来……全程没有一句对话。
因为PICU里根本没有患者,所以这件事被传开后,更加令急诊科的医护人员们毛骨悚然。胡来顺说这叫给鬼送饭,李河清活着的时候饭量就大,死了以后吃得更多了——吓得孙菲儿从此以后见了袁水茹都躲着走,生怕沾到这位“鬼使”的阴气。
此时此刻,蔡衡一群人下到二楼,拐过拐角,来到了PICU门口。已经被保洁员老张擦得干干净净的地面上看不到一丝血痕,但是不知为什么,站在这里的人们,依然隐隐看得到暗黑色的血污,甚至在极度的静谧中隐约能听到血液从腔子的裂口汩汩流出的声音。
也许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蔡衡咳嗽了一下,指着门口右边大声问:“那个值班台到哪儿去了?”
“警方当作证物搬走了。”高副院长说,“不过上面都是血,就算擦干净了也没人敢用了。”
“新院区的治安保卫工作一定要加强,绝不能再出现类似事故。”蔡衡说,“你跟陈光烈特别强调一下,急诊科是医患纠纷的高发地,必要的话再增加几个保安。”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了“咔啦啦”一声响!
响声是从PICU那紧锁的两扇铁门里发出来的,吓得所有人都一激灵,尤其蔡衡,倒退了几步,差点儿把身后的纪检办主任撞倒在地。
接着,铁门打开了,里面走出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中等个头,一张白净的小圆脸上神情严肃,可是脸上两个不用笑也能露出来的小酒窝,让这严肃反而有些可爱;女的个子不高,身材略瘦,脸色蜡黄,像大病初愈似的,但如果细看,会发现她生得颇为俊俏,柳叶眉、细长眼,犹如工笔勾勒出一般标致,却也流露出一股子狠劲儿,微微翘起的樱唇更是让这俊俏带上了几分野性不驯的味道。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蔡衡被吓得不轻,所以缓过神来后口吻格外严厉。
男人看了他一眼:“你是什么人?到这儿来干什么?”
蔡衡越发生气了:“我是平州市卫生局副局长,这是我管辖的医院!”说完他对旁边的高副院长命令道:“叫保安,马上!”
那男人冷冷地说了一句“不用”,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证件递给了蔡衡,女人也把自己的证件递给了他。
蔡衡接过证件,因为楼道光线太暗,他看了半天才看清楚:男人是北京市公安局的警察,名叫丰奇;女人来自本省渔阳县公安局,名叫田颖。
平州市属于三线城市,在这里官当得越大,对京城来人越是谨慎对待,所以蔡衡把证件还给他们时,只问田颖:“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田颖还没吱声,丰奇就说话了:“我们在执行一项任务,请你马上离开!”
被人当着一班下属这样勒令,蔡衡觉得很没面子,正想着该怎么教训一下眼前这个年轻的警察,旁边高副院长在他耳畔低声说:“蔡局,咱们走吧。”
蔡衡一下子就明白了,眼前这两个警察执行的任务,断断不是自己这个级别的官员该管、该问、该知道的。高副院长也许知道,但限于组织纪律,他不会跟自己吐露半个字。
蔡衡马上点点头,对两个警察说了一句“辛苦了”,转身便带着一行人离开了PICU的门口。
从步行梯往楼下走的时候,突然楼道里传来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蔡衡站住脚步听了听,然后问:“这是什么曲子啊,还挺好听的。”
“《渔光曲》,应该是周芸在办公室播放的。”高副院长说。
“怎么,舍不得那个主任的位置,还要给自己整个曲子欢送一下吗?”蔡衡冷笑着往楼下走去。
6
琴声悠悠,如泣如诉。
闭上疲倦的双眼,把头靠在椅背上,任凭内心的万千苦闷化成一缕哀也绵绵痛也绵绵的思绪,随着琴声在斗室里飘荡,并穿过一切壁与顶,飘向更高阔更辽远的地方……
琴声像针一样织起无数条线,琴声又像线一样织起勾连今日与往昔的时光,让往事在脑海中重新回放:漫天飞雪,朱爷爷拉着平板车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瘦削背影;打完针后排队领酸三色水果糖,嘴里尝到甜蜜的一刻,脸上还挂着泪痕;夜深人静的病房里,两位老人一边轻轻拍着孩子们哄睡,一边低声聊着沧桑的岁月和岁月的沧桑,没有睡着的她,直到好多年好多年以后,才听懂了他们那一番对话;就是在那之后不久吧,一个晚上,朱爷爷突然拉起了小提琴,穿着病号服的小朋友们,呆呆地望着在琴弦上滑动的琴弓,一曲《渔光曲》潮声浩浩、余音袅袅,竟从此在脑海里再也不能湮灭……四十年了,一切早已逝去,一切又那样清晰,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梦想与信念,那些妥协与坚持,那些刻骨铭心的别离,那些万蚁噬心的伤痛,此时都化成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流了下来……
“不,我不能离开,我走了,这些孩子怎么办?”
可是现在,朱爷爷,我由不得自己了。
她慢慢地睁开眼,关掉手机的音乐播放,站起身向窗外望去,由于双眼被泪水模糊,她擦拭了半天才让视线重新变得清晰:已经是下午五点的光景,风小了一些,天上的乌云却板结得越发厚重,好像一块挂满了霜的巨大生铁,向大地又坠落了几分。虽然暴风雪还没有到来,但在这样寒光凛凛的乌云下面,整个旧区已经乱了阵脚,在晚高峰的时段迎来了一场不亚于灾难的大堵塞:机动车的车流像泄洪一样喷涌泛滥,侵占了非机动车道,黑压压的自行车被挤得骑上了人行道,而行人们则从机动车道上见缝插针地狼奔豕突。于是,人腿、轮胎、车身,彼此摩擦碰撞穿插,最终把每条街、每条巷、每个路口都像填鸭的食管一样堵得满满登登的。新区的建设不但没有纾解旧区的交通压力,反而像把原来随地唾吐的痰液用手纸包上一般更加黏稠。
就在医院正门对面的马路上,一位母亲骑着自行车,后座上带着个孩子,跟一辆出租车发生了剐蹭。自行车倒了,孩子也摔在了地上,司机下了车,看也不看孩子一眼就跟母亲吵了起来,虽然听不见他们在吵什么,但从他们剧烈摆动的双手,足以想见彼此的诟骂何等激烈。最后不知怎么了,那位母亲竟愤愤然走掉了,把那辆自行车和那个坐在地上大哭的孩子丢弃在马路中间……
周芸想去看看那个孩子伤到没有,可是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时,顿时泄了气。她准备换上外套、挎上挎包,离开医院回家去。可是当她走到更衣架前面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刚刚看到的那位弃子而去的母亲,觉得不能像那位母亲一样不负责任地走开,而是应该勇敢地面对这场本来就不该由自己负责的事故,于是走出了办公室,向一楼走去。
在急诊大厅,她看到蔡衡、高副院长等人一起走出医疗综合楼,坐上了停在楼门口的一辆别克GL8,估计他们是要一起到新院区去。看来,对自己免职的命令已经在急诊科宣布完了。这种情况下,她还有必要跟同事们打招呼吗?是不是干脆就这样悄悄地离开比较好呢?
她正在犹豫,突然听见一声玻璃打碎的声音,然后从留观一病房传来了吼叫,虽然听不清吼的是什么,但急诊大厅里的好多患者都跑过去看热闹,多亏保安王喜在门口横着胳膊使劲阻拦,才没有让他们涌进病房。
周芸好不容易才挤进病房,看见地上打碎了一个玻璃奶瓶,满脸通红的张大山正抡着沾有牛奶的胳膊激动地跟陈光烈吼道:“你让我们把孩子带走?带到哪儿去?这么冷的天,孩子又病得这么重,你这不是把她往死路上推吗?”
“我要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陈光烈保养得极好的白皙脸孔上毫无表情,“这里是急诊,你的孩子患的虽然是重症,但并非急诊的适应证,所以并不应该在急诊滞留,继续滞留只会造成医疗资源的占用。何况急诊的患儿有很多具有传染性,在留观的时候容易造成交叉感染,你的孩子身体已经非常虚弱,再感染上其他病菌,只会让病情雪上加霜……”
周芸知道,陈光烈的这番话是对的。当初她开辟“蓝房子”的时候,并不是没有考虑到交叉感染对那几个重症患儿的影响,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作为急诊科主任,别看旧院区几乎整个腾空了,但她有权动用的病房依然非常有限。急诊大厅已经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占满了,剩下的只有二楼的PICU和住院楼六层的备用病房可以供她调配。可是PICU被突然占用,而备用病房实在是一言难尽——其实备用病房的设施齐全,还配有一个存储了急救药械和冷链药品的综合药房,使用起来甚至比PICU还方便,但关键问题在于“交通不畅”:住院楼的电梯早就停了,如果想去备用病房,只能坐医疗综合楼的电梯上去。可是自从三层以上的搬迁完成后,医疗综合楼的电梯对患者和普通医护人员就只开到三层,再往上必须用中层以上干部才有的“通刷卡”。急诊科只有周芸手里有一张。重症患儿的病情随时会起变化,一旦把他们放到那里,需要急救的时候,医护人员必须得先从周芸这里拿卡才能刷电梯上去,还得刷卡才能进备用病房。一路上浪费时间不说,万一发现抢救力量不够,再想从楼下调“援兵”,因为没有第二张卡,“援兵”想上都上不来……所以一番权衡之后,周芸只能在留观一病房辟了四张最里面的病床,并拿个医用屏风象征性地隔断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