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会议的副局长蔡衡扶了扶眼镜:“旧区不是还有几所民办医院嘛,据我所知,其中几所设有儿科。”
她更加生气了:“那几个民办医院的儿科力量都很薄弱,治治感冒咳嗽还可以,真遇到急重症,连个会给孩子插管的都没有,而且收费也高,很多诊疗没有纳入医保,让老百姓怎么看病?更何况,民办医院是以市场为导向的,可想而知他们必然会逐渐向新区转移,到那时候,这边的两百万市民怎么办?抛弃了?不管他们死活了?”
市电视台记者大傻杨正好在前面拍摄,吓得直朝她摆手,她装没看见。
“周芸同志!”蔡衡一瞬间声色俱厉,“说话前请注意你的身份!”
“我是市儿童医院急诊科主任。”她毫无畏惧地直视着蔡衡的眼睛,“我的身份要求我对本市几十万少年儿童的健康负责,请问我刚刚的发言有哪一点不妥?”
会议室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最后还是高副院长打破了僵局:“小周,你出去冷静一下。”
她只好走出了会议室。
会议的最后结果是,医院整体搬迁的计划不变,但留下一部分急诊科医护人员“过渡”。虽然听起来是市里做了妥协,但在她看来,这种“过渡”不过是针对自己意见的一种缓兵之计。毕竟,作为荣获多年省“三八红旗手”、劳模和优秀共产党员等称号的她,在市政府的心目中还是有些分量的。当然,随着一向支持她工作的老市委书记的退休,这种分量也在肉眼可见地减轻……
那之后不久,就发生了护士李河清在医院被杀的案件,使她的处境更加艰难。
想到这里,她的头又疼了起来,揉压太阳穴的双指更加用力了。
正在这时,一阵吵闹声在诊室里响了起来。她睁眼一看,是另一位就诊的家长面红耳赤地跟胡来顺嚷嚷:“你这个医生什么态度啊?有你那么说话的吗?”
“我该怎么说话?跟你说了,你们家孩子这病不算急诊,得去新院区的门诊看,不然在我们这儿出事儿了我们可不管,这话有错吗?”胡来顺扬着个脑袋,把身子斜靠在椅背上说,“你非得到肯德基点麦香鱼,我都给你指出来了:出门左转麦当劳,你还要我说啥?”
“孩子病成这样了,还不算急诊?你还把我们往外推?你还咒我们孩子出事儿——出了事儿就他妈找你!”那个家长气愤地说。
“当着孩子别说脏话,回头孩子学坏了,你也‘他妈的’找我?”胡来顺一张胖脸嘟噜着,露出讽刺的笑容。
家长被激怒了,“腾”地站了起来,一副要动手的架势,靠在他身上的孩子差点摔倒,咳嗽得更加剧烈了。周芸正要出面干预,坐在门口的急诊科医生霍青已经跑了过来,拽着那个家长的胳膊往自己的诊台拉扯:“这位家长你别激动,孩子生病,受不得惊吓,不然会加重病情。”然后她对那些本来在她的诊台前围拢的家长说:“我先给这个孩子看一下,你们稍等。”她的口吻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使得家长们虽然不满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好让出了一个豁口。
霍青在给孩子听诊前,也是用手焐热了听诊头。她一边询问孩子病情,一边翻看着检查单,一边跟家长说:“这位家长,我得说您两句,急诊科看的是急病,一般而言,除了三十九度以上的高烧、急性腹痛、吐泻休克、中毒、不明原因的抽痉、气管异物、车祸溺水触电坠楼等意外伤害之外,其他的病都要去门诊就诊的。”
“这不是没办法吗,你们医院的门诊搬到新区去了,我一看孩子心肝肺都要咳出来了,怕路上耽搁太长时间出事。而且今晚庆祝新区落成,交通管制,出租车都不过大凌河大桥了,我就直接跑到这儿来了……”那个家长满脸的无奈,“你说你们医院怎么能连锅端到新区去啊,难道我们旧区的孩子都是铁做的,不生病吗——就真是铁做的也有个生锈的时候吧!”
“就是就是!”围拢的家长们发出一片愤愤之声。
霍青没有说话,给孩子听完诊,把听诊器摘下往后一甩,直截了当地说:“孩子没大事,已经是支原体肺炎的后期——”
“怎么会没大事呢?”那个家长焦急地说,“阿奇霉素的点滴打了三天,其他的药也吃了,可是这体温就是下不来,咳嗽也不见好……”
“支原体肺炎的自然病程是从几天到一个月不等,大多数要一周左右才能退热,而且从孩子的体温单上看,这两天体温都在三十八度左右了,热峰下降了,发热间隔的时间也在延长,这说明孩子在好转,药物在起效。毕竟每个孩子的感染轻重不同,对药物的反应也不同,所以因人而异,不能着急。”
“可是我们都觉得孩子今天咳嗽得特别厉害,还咳出痰来了……”
“支原体肺炎的初期多表现为干咳,而中后期的一大特点,就是咳嗽加剧,而且会咳出痰液,这其实是在帮助肺部清理分泌物,促进病情的好转……您放心吧,支原体肺炎的病程虽然长,但预后良好,最终可以完全康复,很少发生什么并发症。”
家长的神情舒缓了许多:“那么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
“继续吃药,少来医院,避免交叉感染,孩子本来身体就弱,再跑来跑去的,感染上别的病才真叫麻烦。”霍青说,“还有,多喝水,多吃蔬菜水果,少吃膨化食品。”
孩子瞪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问:“阿姨,您怎么知道我吃了膨化食品啊?”
霍青捏了捏他的鼻子,从他的袖子上摘下什么东西,举在他面前。尽管她戴着口罩,也掩不住眼角流露出的一丝笑意。
孩子一见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指尖上,是一枚小小的碎薯片。
2
堪称典范的一整套诊疗动作!
周芸看着一个劲儿道谢并走出诊室的家长和患儿,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假如整个急诊科都是霍青这样的大夫,自己要省多少心。
四十多岁的她,每每看着二十多岁的霍青,总觉得像是看着年轻时代的自己:热情、干练,充满对儿科医疗事业的激情,只是不知道前面会有那么多的激流险滩,或者即便知道,也毫无畏惧,一往直前……
正在这时,有个穿着蓝色护工服的女人走进了诊室,来到她的身边,脸上挂着淡淡的泪痕。
她站起身问:“少玲,出什么事了?”
“小玲……有点儿不太好。”陈少玲说。
周芸马上走出诊室,绕到隔壁的留观一病房。这是一间长方形的病房,南北向相对一共摆了十二张病床,中间留有尚算宽敞的过道。每张病床的床头都挂着医用气体系统,床边立有医疗器材放置架,架子分三层:最上面一层摆着可同时监测心率、体温、血压和呼吸频率的多参数监护仪,不停地发出“滴-滴-滴-滴”的鸣声;中间一层是呼吸机,机身下面好像章鱼触手似的延伸出粗细不一的多条淡绿色软管,扎在一起,悬挂在旁边的集束扣上;最下面一层是摆放检查单、流程表的乳白色塑料板,上面还有一个可以放置奶瓶的圆形凹口。虽然现在天色还不甚暗,但天花板上的吸顶灯早已点亮。两排吸顶灯的中间,一根粗大的银灰色矩形管道贯通整个病房,这些管道在每张病床的正上方分出支管道,每根支管道里包含着氧气管、负压管和压缩空气管,向下直接连接到床头的医用气体系统,看上去好像把一条大船的龙骨倒吊在了上面。与四白落地的诊室相比,留观病房的墙壁是淡粉色的,还绘有米老鼠、白雪公主、熊大熊二、超级飞侠之类的卡通人物,目的当然是给病房里的孩子们减压,但一股不知从哪里散发出的、有点儿尖酸刺鼻的药品气味儿,足以让每一个走进这里的患儿和家长精神紧张。
虽然是在同一间病房里,但外面的八张病床与里面的四张病床,用一道蓝色布料的医用屏风隔开,仿佛是里外两间。现在,“外间”有三张病床上躺着小患者,分别是因为高烧惊厥、癫痫发作和急性腹痛留观的;里间也躺着四位小患者——陈少玲的女儿张小玲正是其中之一。
周芸来到张小玲的病床前,四岁的女孩面无血色,闭着眼昏睡,鼻翼和嘴唇的翕动都轻微得难以察觉,输着液的手里还抓着一个毛绒皮卡丘。保洁员老张正在将地上的一堆呕吐物打扫干净。护士长巩绒从小玲的腋下抽出体温计,仅仅从她沉重的面色就能知道,孩子正在发高烧。
“中午吃的全都吐了,然后突然就发起烧来,怎么都叫不醒她……”陈少玲说,肩膀在微微发抖。
周芸在孩子的身边蹲下,摸了摸她的额头,用手把她剃光的头皮上的一层汗珠擦拭干净,抬头看了看监护仪上显示的数据,站起身将输液器的调节泵向下旋了一点儿,使点滴的速度放慢了一些,然后对巩绒说:“先物理降温,如果还不退烧,就跟新院区的血液科黄主任联系一下,看看是否需要加药。”
巩绒一把拉住她,走出了留观一病房,来到一个偏僻的角落,低声对她说:“加药加药,你说得容易,你知不知道,他们再也拿不出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