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啥呢你?!”母亲生气了,抓住女儿纤细的手腕就往诊室外面拖。
“等一下!”身后突然有人喊。
母亲回过头,眼前是一位中等个头的女医生,身上的白大褂比其他医生的显得更干净一些。因为戴着口罩,看不出她的模样,但一双丹凤眼和两道柳叶眉显得秀美而干练,只是不知道是熬夜还是过于疲惫的缘故,眼睛里布满了鲜红的血丝,这也使得她投射过来的两道目光更显严厉,不知是在责备这位母亲,还是在责备坐在诊台后面的胡来顺。
母亲抓着女儿腕子的手,不禁松弛开来。
小女孩顺势向地上倒去,女医生一个箭步上前,弯下腰,伸出双手把住了她的两腋,将她一直抱到了诊疗床上,先将那台婴儿体重秤放到窗台上,再扶着她慢慢地躺下。
女孩虽然还在喘气,但也许是姿势改变的缘故,痛楚减轻了一些,神情平静了许多。
母亲预感到救星来了,赶紧跟上去,站在女医生的身边。女医生把她手中一摞检查单拿过来,挑出新的检查单扔在一旁,然后将旧检查单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一边看一边问:“孩子平时疼痛主要在哪个位置?”
“就肚子那一块儿。”
“腹部B超显示孩子的腹部脏器均无异常,县医院诊断为肠蛔虫病,医生开的药吃了吗?”
“吃了……”母亲吞吞吐吐地说。
女医生正在把胸片贴在LED观片灯上,回头看了她一眼:“怎么回事?”
“吃的不是医院开的药,是俺们回村卫生所拿的山道年。”
山道年是一种已经淘汰多年的驱虫药,有些基层卫生所还有保存,给那些家庭贫困的村民免费使用,这是很多医生心知肚明而又无力改变的事情。女医生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问:“打下虫子来没?”
“打下来了,这么长一条蛔虫。”患儿母亲用手指头比画着,“可是孩子疼得更厉害了……”
“腹泻、呕吐、发热这些有没有?”
患儿母亲摇了摇头。
“饮食正常吗?有没有便血或便秘?”
“生病之后她吃得倒是比以前少了,便秘是有的,没有拉过血。”
这时,那个平躺在诊疗床上的孩子使劲用一只脚蹭另一只脚,蹭了几下以后,慢慢地试着往起坐,姿势的改变让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不得不用肘部支撑着身体,硬生生地挺了起来,额头上沁出了一层汗珠儿。
“你怎么坐起来了?”女医生赶紧扶住她。
“鞋……”女孩指了指自己的棉鞋。
原来她是怕鞋把诊疗床的白色床单弄脏了,所以想脱鞋。
女医生看了看她:“坐起来也好,阿姨给你听一听。”说着让患儿的母亲把孩子的衣服解开,然后将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的听诊头攥在掌心里焐热——女孩看到她的这个动作,两只因为瘦削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突然就泛起了泪花。
女医生望着她,目光温柔,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摩了几下她的肩膀,接着撩起她的背心,把听诊头压在她的心肺等处听了听,又让她随着自己手部的提按动作深呼吸了几次,然后收起听诊头,扶着她再一次躺下。
“大夫,这孩子得的到底是啥病啊?”患儿母亲说,“您给开点儿药吧!”
大部分人对医学存在的最大误解,就是认为诊断容易治疗难。事实上正确地诊断疾病远远比人们想象的要艰难,特别是儿科。由于孩子们无法正确和准确地讲述自己的症状,给诊断带来了更大的难度,所以儿科又被称为“哑科”。尽管随着医学科技的发展,越来越多的新设备和新技术运用于临床,但仍然有很多的病因,直到死者被从尸检台上抬下来的时候,依旧是一个谜。
女医生没有理睬患儿母亲的追问,开始慢慢地按压女孩的腹部,寻找痛点,最后发现女孩除了脐周和剑突下面有轻压痛,全腹都没有肌紧张和反跳痛,也没有扪及包块,肠鸣音也正常。
那么,女孩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从旧化验单上可以得知,孩子的血常规、便常规和尿常规都正常,胸部X片和腹部B超也没有发现问题,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山道年驱虫。山道年驱虫机制为兴奋蛔虫神经节,使蛔虫肌肉发生痉挛性收缩,不能附于肠壁,随着肠蠕动排出体外。但是如果药品失效或药量不足时,虫体不但不会排出体外,反而会钻入胆道、胰管、阑尾,或虫体相互拥抱成团阻塞肠道,造成腹痛加重。
还有胃及十二指肠疾病。患儿反复持续上腹部疼痛,伴明显饮食减少和消瘦,都提示可能是胃和十二指肠发生了病变。
再有就是慢性胰腺炎。女孩的剑突下有压痛,符合胰腺区发生病变的特征。
究竟是哪一种?
女医生思索着……当然,通过细致的检查是可以排查上述疾病的,比如用虫卵漂浮试验可以明确诊断腹痛是否为驱虫不当所致,用胃镜可以排查胃及十二指肠病变,用腹部CT或MRI(核磁共振成像。作者注,下同。)能够发现B超不能发现的细小钙化或结石,准确了解胰腺的病变情况——问题在于,眼前这位母亲固然希望给女儿治病,但对繁复的检查极端排斥,如果把这么一大堆检查单塞给她,估计她会像刚才一样扬长而去,任由女儿“挨”到实在挨不下去的时候……
这么想着,女医生看了一眼躺在诊疗床上的女孩,她的脸色还是那样惨白,干裂的嘴唇渗出了几条红线。
“给孩子弄点儿水喝。”女医生说。
患儿的母亲赶紧从粗布挎兜里掏出了一个黑色保温杯,拧开杯盖,想扶着女儿坐起来喝水。女孩还是用肘部支撑着抬起躯干,动作僵硬得好像平地竖起一块石碑,而且眉头又一次因为疼痛加剧而皱了起来,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一般来说,腹部疼痛虽然会因体位不同而程度不同,但不会骤然加剧或减轻,为什么这个女孩两次由平卧位换成坐位,都会突然表现出如此剧烈的痛苦?
猛地,女医生想起了什么,立刻坐到电脑前开出检查单,交给患儿的母亲:“你马上带孩子去拍一下胸片。”
“胸片我们不是拍过了吗?”
“这次不一样,上次只有正位片,这次加拍侧位片——必须排查一下胸椎结核。”
患儿的母亲还在犹豫,女医生的口吻严肃起来:“拍胸片并不贵,你别再磨磨蹭蹭的,再拖延下去可能导致孩子瘫痪!”
患儿的母亲吓了一跳,抱起孩子往诊室外面跑去。
女医生揉了揉太阳穴。昨天她值完“小夜”(儿科急诊将晚上五点到十点的值班称为“小夜门诊”,将十点到第二天早晨八点的值班称为“大夜门诊”,简称“小夜”和“大夜”),正要下班,有个服毒自杀的孩子送了过来,她立刻投入到抢救中,等孩子救过来并用车送往新院区的PICU(儿科重症监护病房)以后,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五点。她赶紧骑上自行车,冒着十二月凛冽刺骨的寒风回到家,给熟睡中的女儿做了早饭,等女儿睡醒又照顾其穿衣洗脸梳头,直到楼下传来几声“滴滴”的车喇叭响,她才拉着女儿的手下了楼,将她送上了那辆米黄色的校车。
看着女儿在靠窗的座位上坐下,她忍不住轻喊了一声:“媛媛,晚上好好表演啊!”
媛媛把头侧向另一边,闭上了眼睛。
望着在晨光中渐渐远去的校车,她的心突然像被剜了似的一疼,因为在小升初报考学校的方向上意见不一,媛媛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跟自己说话了。她想起昨夜抢救的那个服毒自杀的孩子,也是跟妈妈闹矛盾,说喝药一仰脖儿就喝下去了……会不会也有一天,躺在自己的抢救台上的,会是自己的女儿呢?
她不敢再想下去,蹬上自行车朝医院骑去。
与新区相比明显狭窄坑洼的道路上,庞大的车流和人流都比往日迟滞了几分,在寒风中影影绰绰。就连鸣笛和车铃铛的响声都有气无力的,仿佛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时代抛弃的结局,因而倍感老迈和无奈似的。今天晚上,平州市将在新区召开盛大的晚会,庆祝为期四年的城市整体搬迁工作正式告一段落。从此,这座古老城市的市中心将从大凌河的西岸转移到东岸。那里有市政府各个机关雄伟恢宏的办公大楼,有鳞次栉比且花团锦簇的高档居民社区,有更加整洁漂亮的幼儿园、学校、医院、电影院和商业中心——当然,也有着更加昂贵的生活成本。而遗留在西岸的,则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以煤矿为主要产业时的废弃矿厂、跟矿厂一样蒙着一层黑灰色的大量砖结构居民楼、挂着“某某百货公司”的招牌却长期出租给小商贩卖劣质箱包皮鞋的商场、有待改造但永远不会再改造的棚户区,以及一个可想而知的日趋破败的未来……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就说平州市儿童医院吧。按照市政府的命令,所有医疗和行政科室全部搬到位于新区的新院区去,老院区将被彻底拆除,据说是要改造成一个什么天晓得的怀旧主题文化创意园。为此她在市卫生局征询意见会上直言不讳地说:“本市一共三百万人口,现在只有一百万迁到了新区,剩下两百万市民还在旧区生活,市人民医院已经迁到新区了,现在连儿童医院的一个急诊科都不给留下,万一孩子生急病,还要过大凌河大桥到新院区,路上至少要半个小时,耽搁了救治谁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