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衍重感觉到消散几分的疲劳又因为母亲的刺探而全数回归。他忽略母亲的提问,表示自己待会在门口接小孩。李凤庭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她嘟囔,门口?你不打算上来吗?我有买苹果给你,你最喜欢的日本进口的那种。范衍重敷衍地说,苹果你叫颂律拿下来,我有点感冒,怕传染给你,周末再带你出去走走。李凤庭终于甘心挂了电话。
范衍重想,八点了,这个时间点,安亲班只会剩下少数几个家长和迟到的学童。他又拨了一通电话,响了好久,没人接起。范衍重留了一则短信,最近是段考吗?忙到不接。看到请回电。摇出一根烟,不多时,烟雾自他嘴里滑出,他散漫地看着眼前来去的人车,抹了抹脸,走向停车场。
一进入车内,范颂律嘟嘴埋怨,苹果好重。手好酸。范衍重一边握着方向盘,小心地控制着车回转的弧度,一边安抚女儿。
范颂律玩弄着车窗按钮,想到什么似的开了口。
“学校要我们写作文。你可以帮我吗?”
范衍重眉头拢起,女儿很少提出这种要求。
“你可以请妈咪帮你。”
“不行,这一次妈咪不能。”
“为什么?这一次的作文这么难?”
“这一次的题目,老师要我们写自己成长的过程。”
范衍重无意识地握紧方向盘。
“这题目不好,可以跟老师说换个题目吗?”
“为什么要换题目?”范颂律踢了椅背一下,“哪里不好。”
“这种题目并不能测验出你们使用文字的能力,只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
“没有人这样说啊。只有你。”
“那是因为其他人都没有我这么聪明。”
“老师说明天要交,迟交的人会扣分。”
“你刚刚在阿嬷家有写吗?”
“我有写,可是写到一半就不知道怎么写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跟妈妈的事情,可不可以写进去。”
一抹白色的身影倏地掠过眼前,范衍重重踩刹车,他听到范颂律的身体撞上椅背,嘴中发出闷喊。悬挂在车内后视镜上的貔貅挂饰掉了下来,滚落在副驾驶座。
“干,该死的流浪猫。”
范衍重转身看着女儿,范颂律抚着头,面容苦涩。
范衍重急问,“你还好吗?有撞到头吗?要不要给爸爸看一下?”
“我没事。”范颂律的声音听起来有欲哭的气息,“可是我觉得你不开心。你说你不管怎样都不会在我跟妈咪的面前讲脏话的。”
范衍重叹了一口气,看着前方的红绿灯变换,觉得自己像是被固定在黏鼠板上的禽鸟。他越是奋力挣扎,越是让自己包裹上更多的胶液。八点三十七分,吴辛屏既没回电,也没有读取他的短信。绿灯亮起时,范衍重一个转念,跨过双黄线,来个大回转。
安亲班的招牌已经暗下,二楼全黑,一楼的灯也未全开。一个看起来跟范颂律差不多等高的男孩趴在柜台上。一位二十出头的丰满女子正在拖地。
“我们今天要来载妈咪吗?”范颂律双手贴在窗户上,“柜台换人了,不是以前那个。”
范衍重一走进安亲班,两人同时抬起头来。一察觉不是父母,男孩又倒回去,继续滚动他掌中的橡皮擦。女子目光存疑,范衍重看得出来,她正紧抓着拖把的长柄。
范衍重表明来意,“不好意思,我是吴辛屏的先生。我来接她下班。”
女子露出松懈的笑容,但新的困惑在她的眼中聚拢,她轻语:“吴老师今天请假耶。”
范衍重撒了一个谎。
他告知范颂律,吴辛屏去台中看一位好久不见的朋友。
范颂律只有追问一句,妈咪什么时候回来。范衍重说,明天,妈咪明天就回来了。他们一起完成了那份恼人的作文作业。不要把妈妈给写进去,他跟女儿这样建议,你写妈咪就好。范颂律握着笔,笔芯划过稿纸。那是范颂律抗拒的标准动作,从她的生母那儿学来的。颜艾瑟的胸腔内仿佛有个沉沉的秤砣——也就是一般人称之为“原则”的事物,一旦没有被充分地说服,她是不可能让步的,一步都办不到。但她也不乐意表达自己真正的想法,她只是杵着,以很多小动作来拖延时间,偶尔眨着她那双大眼睛,等待你更用力地说服她,更精确地说,乞讨她的动摇。
多数的日子,范颂律像他,唯有在不同意他的主张时,范颂律会极为熟练地展现出跟生母神似的那一面。范衍重安慰自己,至少,至少现在他只需专心地处理范颂律的情绪。他放缓语速,跟女儿商量,现在只有妈咪会读你的作文,你把妈妈写进去,也许妈咪会有点伤心?范衍重心知肚明,这是谎言。吴辛屏很尊重范颂律对生母的眷恋。即使如此,范颂律还是屈服了,她采用父亲的建议,作文完成后,范颂律恳求,今晚可不可以不要洗澡。范衍重点头,某程度上作为交换。
范颂律进了房。范衍重数着手机上的每一次拨出,三十五通。陪伴范颂律写作业时,他按下重拨,一次又一次。他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上,脚边的石块正在裂解、松动。上一回他有这种感觉,是在深夜试着跟颜艾瑟谈判。范衍重摇头,想甩掉那沿着尾椎爬上来的森冷感。他再次按下重拨,无人接听,数字来到三十六了。颜艾瑟带点颤抖的高音在耳边响起,你不觉得你这样很像变态吗?
范衍重瘫软在沙发上,补习班的工读生西西说,差不多半年到一年前,吴辛屏固定每一个月会请假一次,理由是她得回诊。至于是什么疾病,西西并不清楚,那不在她能够过问的范围内,她只负责在吴老师请假的那一次,联络分馆,把吴老师的学生带到分馆,跟同年级的学生并班。西西补充,隔天吴老师会请她喝饮料及吃蛋糕。
范衍重跟西西要了补习班负责人的手机,打了三通,也跟西西预估的一样,老板的小孩刚满月,九点以后,只接打到家里的电话,号码只有资深老师才知道。
吴辛屏有事情瞒着他。范衍重从来不知道,妻子有什么得持续追踪的疾病。若有,为什么不说?范衍重想起了吴辛屏在答应与他成婚前,曾问过他一些问题。这些问题非常重要,请你一定要说实话,不要为了讨好我而说谎。我若跟你说,我不想生小孩,你可以接受吗?我说过,我的家人,童年好友,跟我亲近的人,不是早逝,就是意外连连,让我不禁觉得,是不是只要跟我变得太好,就会发生不幸。你明知这点,依然想跟我结婚,我很感动,但我还是想坚持不生小孩的决定,我不想赌,孩子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会自责得很痛苦,请你尊重我的想法,也别试着改变我。范衍重答应了,以一种如释重负,甚至侥幸的心态,他很讶异,这个女人并不打算拥有跟他的孩子。若他先走一步,他的资产,那些不动产、股票、债券,都会由范颂律与她共同继承。他承诺吴辛屏,绝不谈孩子的事情,他也不认为自己想要除了颂律以外的孩子。一个就够了。
难不成吴辛屏并未说出真相?她其实有遗传性的恶疾?不,范衍重并不倾向采纳这个答案,吴辛屏理应明白,他的思想开明,有什么疾病不能据实以告?
范衍重信手抄来纸笔,这是他的作风。一旦遭遇棘手的案件,他非得持笔在纸上反复画着圈圈,不这么做,思绪无法继续前进。就他所知,有个道长也有类似的习惯,好笑的是,那位道长不需要道具,他的手指头不断地在头颅上打圈,那一块发量特别稀疏。
范衍重问自己,一般人会联络谁呢?妻子的亲人?不,吴辛屏没有亲人。约会阶段吴辛屏就表明,双亲已不在世上,而她跟唯一的哥哥很多年前就失去联系。吴辛屏语气迂回地说,哥哥有债务的问题,范衍重那时还安慰她,至少哥哥没要求她帮忙还债。退而求其次,打给妻子的朋友吧?吴辛屏固定聊天的对象也不多,其中一个是补习班同事,叫什么来着?曼曼?对,曼曼。怎么联络曼曼呢?范衍重的搜索很快地遇到了瓶颈,这也跟吴辛屏的个性脱离不了干系:她唯一使用的通信软件只有Line。吴辛屏说过,像她这种朋友不多的人,使用社交软件徒增尴尬。发个文章得不到多少回应,她也不习惯在网络上交代自己的人生。范衍重那时听了,窃喜暗升,他不能再忍受高调行事的伴侣,吴辛屏多么适合他。
范衍重小步奔至书房,吴辛屏的笔记本电脑还在桌上,范衍重如寻获绿洲的旅人,发出一声长叹,他打开笔记本电脑上盖,输入笔记本电脑的密码,点击桌面上Line的图示。
“已从这部计算机登出太久,请重新输入密码。”
范衍重尝试了几组,直到他被系统警告。他重捶了一下桌子。该死的,吴辛屏究竟在搞什么?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不设定他猜得出的密码?颜艾瑟带点神经质的颤声又在轻搔他的耳朵,那声音说:跟你在一起的女人,到最后都只会被你逼疯。
简曼婷拿着超市买的简历表,到安亲班面试时,杨主任看起来不到四十岁,提着一只小包包,金链子发散着盈润的光泽,皮包料子看起来是真皮。简曼婷恍神了一下,听见杨主任的咳嗽声,她才羞赧地把垂落的发丝捋到耳后,请杨主任再重复一次问题。小朋友有时候作业写不完,可能会需要你留下来陪他写完。可以吗?你家的三个小孩怎么办?杨主任漾起微笑,简曼婷也微笑了,她端出准备已久的答案。家里有人会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