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后是想让大唐的女子和男子平起平坐,”李凌雨在床上动了动,选个舒服的姿势靠上床头,“自天皇风疾发作以来,天后代他处理朝政,并逐渐开始掌握权柄。说实话,现在天后的权威和陛下也没什么区别了。先太子李弘体弱多病,天后对这个儿子心怀怜悯,比较能包容疼爱;可太子李贤是个身体强壮且野心勃勃的青年,自然而然,他就有跟天后争权的可能,所以不得天后喜爱。”
李凌云微微颔首。“经你这样解释,我好像懂了一些……”
“明子璋的父亲明崇俨是在天皇、天后面前得宠的术士,他说太子‘不堪承继大位’,太子得知后必定心生记恨。但到底是不是太子命人杀害的他,却也没有实证,至今外面的人都说明崇俨死于盗贼之手。”
“可是明子璋说,为查清凶手是谁,金吾卫、刑部、大理寺全部出动,都没有抓到那个盗贼。”
“所以,那个杀人的盗贼,当真存在吗?”李凌雨的手指在床边很有节奏地轻敲起来,“又或者,是他们根本不敢查下去,所以用盗贼杀人之说敷衍了事呢?”
“要是这样,那有两个可能:第一,他们查到了线索,但是线索与太子有关,所以他们不敢继续查;第二,他们认为此案就是太子做的,所以根本没有仔细查,想要得过且过,不得罪太子。”李凌云顺着李凌雨的思路,迅速推测出两个可能。
李凌云又道:“但是,天后不会允许他们这样敷衍过去,所以才找了阿耶这个自己人出手。这时情况出现了变化。阿耶的本事我最清楚,一旦有了他这个封诊道首领办案,除非真凶没留任何痕迹,否则一定会被抓获。”
李凌雨听了李凌云的话,无声地眯起眼睛。
“然后,阿耶就在我们自家的祠堂里被人用弩箭杀死,”李凌云垂下眼帘,掩去眼中冰寒,“显然这是有人不希望阿耶继续追查此案,才会除掉他。”
“阿兄,要是真如你所推测,你查这起案子,恐怕也会有危险。”李凌雨有些担忧,“或许,这就是明子璋不愿意告诉你的缘故。你涉入此案越深,那杀害阿耶而阻止他查案的人,就越可能将弩箭也指向你。看来,这个明子璋心中倒是对你存着善念,不像唯利是图之徒。”
“这也解决了我的一个疑惑,之前我没弄明白为什么是谢三娘亲自来牢中提我。当时我觉得,就算宫里要用我,也不至于让天后的亲信来找我。现在想想,她武功极高,天后应该是为防有人暗害,才会把她安插在我身边。这样一来可以威慑暗中想对我不利的人,二来可以切实阻止有人动手。”李凌云站起身,“这桩案子一定要查,就算真有人对我下手,他也会因此暴露身份。至于我的安全则无须担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阿耶死后,天后不想重蹈覆辙,绝不会再给他们机会。”
“阿兄你要保重,如果你有个万一,杀阿耶的那人就会逍遥法外。”李凌雨面露尴尬,有些犹豫地道,“按姨母所说,办案老到的杜公其实也没追查到杀阿耶的到底是什么人,只怕……那人没有那么容易对付。”
“我明白,对手越强大,我越不会掉以轻心。这些事交给我,你照顾好自己便是。”李凌云叮嘱两句,走出卧房,却在书房中跟赶来的胡氏打了个照面。
“大郎来看二郎?”胡氏姿态矜持,目光却微微闪烁。
“有些不解之事,来请二郎为我解释。”李凌云对胡氏行了个礼。
“哎,看你们兄弟和睦,你阿耶在九泉之下也放心了。但你要记得,你阿耶就是为那位办事才会突遭意外,不管她让你做什么,你一切千万小心。”胡氏抬手在桌上的金银花宣纸上抚过,她看一眼指尖的薄灰,叹道,“二郎身子不好,你这个做大哥的还是多回家跟他聊聊,否则他平时连字也不愿写。”
“我明白。”李凌云望着胡氏柔和的侧颜问,“杜公说封诊道首领之位是阿耶传给他的,姨母您也让我不要为难杜公,您可是知道其中缘故?”
“封诊道起源于春秋战国百家争鸣时,从秦朝开始,封诊道首领便入宫为官,受大秦皇室差遣。后来以晋代汉,再到如今的大唐,天下乱象迭出,诸子百家销声匿迹,可我封诊道却没消亡,这是因为历代天干首领投身宫廷纷争,舍身护道。”胡氏轻叹一声,苦涩地看向李凌云。
“为皇家办事,日常接触宫中秘辛,作为封诊道首领,活得长久是个奢望,如果因意外死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如今天皇病重,天后武媚娘自入宫成为太宗才人以来,野心日益膨胀,你阿耶听她的命令,为她所用,其实暗中早已做好了诸多准备。
“杜公继承封诊道首领之位,确实是你阿耶的意思。你不擅长为人处世,而杜公虽然技不如你,但毕竟是你的长辈,比你稳重,让他继承首领之位,总比你被卷进皇家是非要好。”
“看来是我误会杜公了。”李凌云沉默片刻,又道:“但为什么阿耶除了封诊祖令,没有传给杜公其他首领信物?比如手记……”
“杜公也是临危受命。天后性情莫测,你阿耶与杜公商量过了,杜公真正坐稳首领的位置之前,紧要的东西仍由你来掌握。这样一来,就算封诊道天干一脉运气不佳触怒天后,至少也能提前准备,由你安排这些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并和道中弟子一起撤出京城,藏身民间,这样一来,封诊道也不会断了传承。”
李凌云神色严肃地评价道:“……阿耶老谋深算。”
“你阿耶当初算到这次查案只怕要有危险,所以他也预料到了你得知他出事的消息后定会回京调查,可这样一来,无异于把你这个继承者直接暴露在凶手眼前,所以他才让杜公想办法把你挡在京城之外,等到尘埃落定才让你回东都。”
“难怪……难怪我被关在县狱大牢足足半年,却没有被正式审问……不出所料,果然是杜公所为。”
“只是变化太快,谁能料到杜公也破不了这案子,天后认为杜公无能,逼迫他推荐其他人取代自己继续把案子查下去。你也知道,除了得到你阿耶真传的你,只怕也找不到其他比杜公更厉害的人了。”胡氏叹道,“天后心性坚定,而且性情执拗,她要达到的目的就必须达到。如果杜公找不出让她满意的人,她甚至都不用做别的,只要把皇家暗中给予的支持撤回,就足以让我封诊道无法存续。为了大家的生计,杜公只好把你交了出去。不过,这也是你阿耶的意思,他虽然想让你远离纷争,但真到了事不可为之时也无可奈何。他让我告诉你,要记得他的嘱托,放手一搏。”
“阿耶的嘱托?什么嘱托……”李凌云不解道。
“封诊之道,明案之微末,现冤之纤毫,掌黄泉之下水落石出之技,断人间之中生老病死真相。”胡氏起身,凝视李凌云明亮的双目,“这是所有封诊道弟子入门拜见祖师时必背的第一句话,也是我封诊道传承千年以来唯一不变的准则。你阿耶说,如果你终究逃脱不了皇家是非,就要时时刻刻记得这句话,照做就是。”
“……明案之微末,现冤之纤毫,掌黄泉之下水落石出之技,断人间之中生老病死真相。”李凌云喃喃重复,眼前的胡氏似乎一瞬间变成了李绍,正目光温暖地注视着他,轻声说出这开宗明义的一句。
李凌云痴痴看着,直到眼前幻象散去。
他对姨母轻声道:“阿耶的话凌云记住了。还请姨母照顾好凌雨,其他事情交给我来办。”
胡氏点点头。“去吧!杜公之前来过,他非常感激你在天后面前保他性命。他是叔伯长辈,虽然年轻时与你阿耶争过首领之位,但他们其实一直都是至交好友,只是这些事情不太放在明面上,这都是为了提防宫中……总之,往后你可以多多倚靠杜公。”
“是。”李凌云恭敬地后退两步,这才转身离开了。
胡氏在他身后张望着,神情却没放松多少。片刻后,她走进内间,看看拉下床帐的雕花木榻,抬手把屋里照明的几颗夜明珠摘下,又走到外间这样做了一次,最后,把那些夜明珠都放进了书桌下的小柜里。
做完这些,胡氏走到屋外,回头看一眼漆黑的屋内,神色复杂地转身而去。
东都洛阳,宫城以北的东城里,夏日午后的阳光肆意倾泻在铺砌着青白碎石的城道上,激起阵阵燥热的风,让道路都扭曲起来。
两匹马在城道上缓缓地走着,其中一匹毛色杂乱斑驳,个头低矮,双眼发黄,走路拖拖拉拉;另一匹却是漆黑的高头大马,毛发油亮,姿态骄傲,走路时把蹄子抬得高高的,步伐矫健。如此不相称的两匹马,在黑马主人的驾驭之下,却一直保持着同样的速度并肩而行。
“东城里午后人最少,虽说司农寺、光禄寺、太常寺和尚书省等等朝廷机构都在此处,可天不亮就要当值,大家不论官职大小,在这个时候都疲惫不堪,多半去小睡了。”
骑在黑马上的明珪耐心地向李凌云介绍着东城的情况,他抬起马鞭,指一指道路尽头。“那左边的一溜就是少府监,右边相对的是军器监,这两处主要提供诸般用品和军中兵器,所占地方要比其他各机构更大一些……当中那大门敞开的,就是我供职的大理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