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跟你说的一样是一个球。”明珪走回李凌云身边,见司徒仵作冷不丁走过来,用脚踹了一下门板,那门竟轰然滑过去合上了。与此同时,那石球缓缓滚进换了方向的石槽,落入门底部卡住。很明显,此时再从外向里推的话,绝对无法打开门扉。
“这小郎君倒很有些眼力。”司徒仵作露出所剩不多的黄黑牙齿笑了笑,“此门是宇文恺的弟子所造。”
“宇文恺?前朝修建东都和西京的宇文恺?”听得此言,连谢阮都面露惊讶之色,“洛水之水对应天汉银河,京城是天帝居所紫微宫,御道直通定鼎门,又叫作天子之街,而洛水上的天津桥,便是取天界之港的意思,这些都是宇文恺修筑东都时设计的,地上京城便如天上天宫。可这位不是在大业年间就已经去世了吗?听说他的弟子也都在战乱中四散奔逃。怎么,他还有弟子留在工部听用?”
“人是死了,技艺却可以流传千古。”司徒仵作颤巍巍地走过去,用手拍拍门扉,目露怀念,“大业三年,前朝炀帝北巡时,宇文恺造了个观风行殿,殿堂硕大,能够容纳侍卫数百人,用轮轴进行推移,可以沿着道路自由来去,戎狄见之莫不惊骇莫名!这宇文恺最擅长的除了修筑都城,便是制作各种大型机关,对他的弟子而言,这大理寺下区区一个殓房,又算得了什么?”
说罢,司徒仵作领着三人走到通道深处,在即将进入最后一道铜皮大门前,他打开通道边不起眼的漆黑木柜,拿出几件沉重的皮裘分给众人,道:“里面冷得很,不穿上可得冻坏喽!”
说是皮裘,其实就是鞣制好的羊羔皮,用粗线缝成皮袍,绒面朝里,皮面朝外,看着很是粗陋。李凌云穿上后才发现这皮裘的袖子短小,只到肘部。
那司徒仵作见他多看了袖子两眼,翻着耷拉了好几层的眼皮子道:“来这里的人难免都要翻检尸首,这皮裘是为了行事方便才设计成窄袖的,袖子短一截,不容易蹭到尸身上头。这里存放的尸首可都非同寻常,牵连的都是陈年不破的悬案,不可以弄污了。”
“有道理,这个皮裘做得极好。”李凌云称赞。
见众人穿好皮裘,司徒仵作这才掏出钥匙开门。这门比外面的石门薄得多,但门后却跟数九寒天一样,冷得人脸刺疼。
司徒仵作进了门,从空中拽下一根链子,整个室内霍然亮堂起来,沿着人头高的墙壁,渐次亮起一盏盏灯。
刚才大家进入石门之前,通道里的灯也是不点自燃,所以大家此时并未因此感到讶异。倒是室内被照亮的一切更令人吃惊——
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山洞,洞中沿着墙壁摆放着一个个巨大的透明冰块。这些冰块好像巨砖一样,堆叠起来直达洞顶。每一个冰块都有八尺长,四尺宽,四尺高,当中凿空挖出长孔,孔口是一片薄冰,用某种铜色金属合页固定,构成了一个小小的冰制柜门,门上有木牌嵌入冰层,牌上用朱砂写着数字。
隔着半透明的冰,隐隐约约能看到有的里面躺着黑黝黝的人影,有的则是空置的。这样的冰块堆叠在洞穴的三面,有一百余个。
洞中其余区域被分为东西两个部分,东面中间用冰块堆了一张冰制大桌,西面中间却是一个池子,池里冻结的冰面上扔着铁钎、铁锤之类的工具,中间凹下的空洞刚好是一个冰块大小,显然那些冰块都是在这里制得,再挖出来安置在旁边的。池侧有一个铜制獬豸头,獬豸嘴巴下方结着冰碴,看起来像是进水口。
“这么多冰?是冬季从洛水取的?”谢阮环视周遭,伸手摸了摸冰块。
李凌云在冰池旁蹲下,手在地上摸了一把,捻一捻,用舌尖舔了一下。“地上有白色粉末,尝之味苦,你们不是直接取冰,而是引水进来用硝石制冰,地底深处不受季节影响,这些冰块自然可以保持不化。”
“小郎君懂得挺多,不过这一招京中豪门都会,早就不是秘密了。”司徒仵作道。
“但是,用得起这样多的硝石制冰的,东都之内应该只有大理寺的司徒公这里。我可不记得宫里头有这样的地方。”
被谢阮猛拍一记马屁,司徒仵作笑弯了眼。“谢将军所言极是,极是!”
李凌云耳尖地听见谢阮背过身,偷偷用极小的声音对他道:“宫里的冰窖存的可不是尸首,那些冰都是人家用来吃的,当然用不了这么多硝石……”
司徒仵作好像没听见一样,李凌云正想他人老耳背,就见他手指门后,道:“小郎君,你去把木车推过来!老朽可扛不动这些硬邦邦的尸首。你们拿到尸首,在那冰桌上检验便是,我老人家要休息,别来闹我。”
李凌云与明珪连忙去推。那是一辆做得如木桌一样的车,车子古朴奇巧,狭窄桌面下的四个桌脚上装了木轮,可以推着在地上滚动。
二人把木车推到写着“廿八”字样的冰块边,司徒仵作抬手拉开冰制小门,露出一具被黑绢层层包裹的尸体。
司徒仵作懒得自己动手,走到一旁抓了张胡床坐下,开始闭目养神。李凌云伸手一摸,发现包裹尸体的黑绢微微发硬,心知这种黑绢跟自己的手套一样,也刷过了桐油,可以隔绝水汽侵袭,于是叫上明珪,放心地把尸体从冰块里拽了出来。
跟李凌云一起抬尸时,明珪的动作小心翼翼的。等尸体上了木车,李凌云才瞥见明珪脸上复杂的表情,恍然想起这尸体是明珪的父亲明崇俨的,也瞬间懂了明珪之前的小心从何而来。
李凌云停下动作,对明珪道:“你阿耶去世其实已经很久,如今残留在此的不过是一具躯壳,你不必太过悲伤。”
明珪抬眼看看李凌云,知道对不通晓情感也不擅长表达的李凌云而言,这已是在竭尽全力安慰自己了。他没说话,默默地点了点头。
李凌云和明珪推着木车来到冰桌旁,二人一起发力把明崇俨的尸体放在冰桌上。谢阮走过来,看看裹着黑绢、绑缚着朱绳的尸体,感慨道:“往昔在宫中见过明公多次,却未想到会在这里相见。”
说完后谢阮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李凌云知道她在祷告,所以并未打断,等她念完才问:“三娘念的可是佛门《心经》?节奏有些相似。”
“是超度用的《地藏经》。”谢阮摇摇头,“你不通梵语,自然听不懂,这些经文听来节奏都很像的。”
“我大唐宫中向来供奉的不是道教至尊吗?怎么你在天后身边,却精通佛家经文?”李凌云不解。
“佛法慈悲,天后一向颇感兴趣,某跟着学了些。”谢阮目光炯炯地看着李凌云。
李凌云准备解开朱绳时,明珪抬手按住他冰凉的手背。“先前你阿耶跟杜公验尸时,我都没有看过。这次要查出杀我阿耶的凶手,就看大郎你的了。”
李凌云想了想,在明珪的手背上拍拍。“你放心,这事交给我便是。”
说罢,李凌云却有些迟疑地问明珪:“这样安抚人对不对?我弟弟有时就这样对我。”
谢阮闻言笑道:“李大郎,你对明子璋倒是很好。”
李凌云从封诊箱中拿出油绢手套戴上。“谢三娘一叫我李大郎,就一定是要调侃我了。只是我并不知道,安抚一下明子璋有什么好笑的,毕竟现在这里躺着的是他阿耶。”
谢阮自觉有些过分,面色微变,沉默地退到一旁。
李凌云从怀里掏出两卷绢帛制成的册子,和那支奇怪的笔一同交给明珪。“这是杜公之前跟家父一起做的封诊录,大理寺殓房不能进来太多外人,六娘不在,一会儿我验你阿耶的尸首时,还要麻烦你另起一本帮我重新记录。”
明珪接过,见两本册子形制一模一样,封面上有某种晦涩难明的古朴纹样,越仔细看越像是某种文字。封面右边靠上的地方贴有用来书写案名的白绢,其中一本上面空着还没写字,另一本上则写着“明崇俨案”的字样。翻开之后,里面是用墨线绘出的一张张表格,每张表格上又分别标了名字。
李凌云伸过手来,指着其中一张绘有人体正面和背面的表格解释道:“封诊道的封诊录跟仵作行人所用的有些不同,分验尸、诊痕等用途,这一页叫验尸格。我在检验尸首时,你要一面记录,一面对比之前的那本封诊录,如发现有差异之处,就做个特别的标记。”
说完,李凌云伸手拉开明崇俨尸首上的朱绳。朱绳被打成活结,很轻松就能解开。包裹尸首的油绢一共数层,他将其一一打开。最里面一层黑绢几乎是贴着尸首包裹的,而在尸首的中线上,贴着一条极宽的油绢,用蜂蜡密封。
“大理寺的存尸技也很有底蕴,”李凌云戴上覆口面罩,小心揭开那条油绢,“既有低温山洞,又用油绢密封,这样一来就能将尸首和外界彻底隔绝,最大限度保留尸首原貌。”
一直坐在胡床上假寐的司徒仵作闻言微微睁眼,轻笑道:“老夫也与你们封诊道打过不少交道,溪州这个地方你们知道吗?那里是土人聚集之地,也有你们封诊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