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人?”李凌云迷惑地问。
“在那个地方有人特别擅长赶尸,也就是能用异法让尸首自己行走到目的地。许多中原人死在那里,家人为了让他们回归故土,就要托付一种人把尸首赶回家中,这些人被当地人称为赶尸人。我正好认识一个赶尸人,他自称师承你们封诊道,说所谓赶尸不过是他们为了研究尸首,弄个说辞来打马虎眼而已。老夫跟他学了不少,这用油绢裹尸、蜂蜡密封来延缓尸首腐坏的法子,便是他教的。”
“应该不是正道,我们封诊道可不会做这种事。兴许是哪个被逐出师门的弟子传下的邪道吧……”李凌云听过就算,并不在意,明珪却转头看着司徒仵作,似对他说的话若有所思。
此时作为封条用的油绢已被彻底揭下,李凌云屏息凝神,将最后一层小心地打开。
明崇俨的无头尸体终于暴露在屋内还算明亮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阴森的惨白。因存放时间超过一年,尸体情况虽说不错,但肌肉已经变成近似腐肉的青灰色,剖开的腹中空空如也,油绢内有一层微黄冰凌,显然是浸出的尸水凝结后形成的。
“尸状先验,而后清洗,先外后内,方可剖之……”李凌云口中念念有词,低头观察着完全暴露出来的明崇俨的尸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从刑部、大理寺接手,我阿耶和杜公又验过一次尸,据我观察,这尸首至少被清洗过一次,就算上面有凶手留下的痕迹,应该也不太可能留到现在才被发现。”
头一次直面不成人形的尸首,谢阮捂着嘴,面色惨白,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又转。司徒仵作叹口气,手指门后角落。“去那边吐吧!”谢阮连忙狂奔而去,不久就有呕吐声传来。
李凌云看看明珪,发现他也脸色发白,想了想,问道:“你这样子,是也要吐一下吗?”
“我不想吐。因为平日我总是跟在阿耶身边,案发时也正好在六合观内,在道观中已见过了阿耶的尸首……阿耶被歹人砍了头,我被叫去认尸。”明珪摇摇头,“案件不破,看到阿耶现在这副样子,作为儿子,难免心里有些难受。”
“我明白,”李凌云点头,“不过尸首都成这样了,你当时是如何认出这是你阿耶的?”
“我阿耶右面大腿内侧有一颗小指指甲大小的黑痣,再则自己的阿耶身形总是记得的。就算头颅不存,也能认出来。”
李凌云拨一下尸首的大腿,果然在明珪说的地方看到了一颗小指指甲大小的黑痣。“你记一下,按死者家人所言,核对尸身右大腿,内侧有一黑痣,确定此尸为明崇俨。”
明珪用怪笔迅速书写,虽还有些不习惯,但也写得不紧不慢。谢阮呕吐一番,擦着嘴来到明珪身边,站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回头跑到门后去了。
“吐一吐,习惯了就好,”李凌云说着,小心地侧翻尸首,看着尸首的背面道,“你阿耶……跟你的身高、胖瘦十分相似啊!”
明珪停下笔。“尸首无头,这又何以见得呢?”
“虽说无头,但人体的骨骼自有长短规律,只要掌握这种规律,哪怕只有臂骨或是腿骨留存,也可以按其尺寸反推死者身高。你阿耶留下的是整个身体,不用太仔细推算,也差不多能看出他身高跟你接近,而且胖瘦也跟你相当。”李凌云看看尸首的手足,又抬眼看明珪,“时间已过去了一年多,虽然尸首保存得当,但许多尸状早已发生变化,只能隐约看出一点线索来,必须翻阅杜公之前的记录。你帮我找一下,杜公的记录中是否写着尸首身上的死后瘀斑出现在双手和双足下端?”
明珪翻开另一本册子,点头道:“根据杜公的记录,他们检验时,距离案发也已过了一段时间,所以他引用的是大理寺跟刑部仵作的共同记录,我阿耶死后的瘀斑都沉积在双手和双足下端。”
“要出现这种瘀斑,你阿耶必须在死后立即被人摆成坐姿,否则不会有这样的尸观。我记得案卷中说,尸首是被剖腹砍头后,在道观的丹炉炉顶上被发现的?一般来说,丹炉炉顶像个葫芦,要如何才能坐人?”李凌云皱眉道。
“难怪你说要先去六合观封诊现场,再回来验尸,”明珪轻叹道,“难道你不曾仔细看过此案案卷?”
“此案先是经刑部、大理寺,又从我阿耶手里被转给杜公,至少过手了四次,案卷描述十分繁杂,偏偏现在找不到凶手,可见之前的推断一定有什么遗漏。”李凌云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在尸体背面扫过,“我本来也想看,但如果预先看过,反而很容易受其影响,先入为主,倒不如直接拿到实证,从证据反推,这样不易出错。所以……我只看了前面几页的简单描述,就决定直接验尸,或许这样反而比较容易发现破案的关键。”
“是个法子。”明珪点点头,“那段日子我阿耶在六合观炼丹,我日夜都在侍奉阿耶,出事时我也在,不如我来说一下阿耶被发现时的情形?如果只说我本人的所见所知,会不会扰乱你的思绪?”
“不会。”李凌云放下尸体,目光清澈,“你阿耶臀部有多处伤口,肛门、谷道外翻破烂,是有东西从谷道插了进去,而且伤口很深。凶手能把他摆成坐姿,说明那香炉顶上一定存在什么尖锐之物,正好可以穿过你阿耶的身体,你是否清楚那是什么?”
“不错,我阿耶确实是死后被人穿在炉顶上的。”明珪边回忆边轻声讲述起来,“道家修行向来特别重视‘雷法’,认为可以用天雷涤净一切不洁之物。我阿耶在术士中尤其擅长引雷之法,自天皇、天后赐下六合观,阿耶就在最高处修建了一座天师宫,顶部设计有机关,也是工部制作的,可以通过机栝操控打开。宫中有一座特制的丹炉,炉上有一根黄铜杆,我阿耶给它取名为引雷针,顾名思义,就是用来引天雷,涤净炉中丹药的。阿耶曾用这种雷法炼出珍品宝丹赠给天皇、天后,其中有一颗是极大的红宝石,还有一些莹白如玉,不知是什么东西。这么多年来,他总共也不过成功了三次,但的确见过天雷的效果。”
明珪回忆着,神色悲痛。“去年五月正是雷雨时节,阿耶数日来一直在观察天象,他说根据他的观测,当夜定有最高品的天雷降世,所以他沐浴更衣后就独自一人进天师宫去作法引雷了。当晚天雷被顺利引入,不过只有一次。没人敢去打扰阿耶,他用天雷炼丹时向来不能有任何人在场,否则他会生气。不管是我还是其他人,都不会在那时进去。一直等到快进早膳时,天色已亮,雷雨也停了,我想阿耶按说已经炼出了宝丹,便带人去给他送吃的,谁知敲门却没人应……我让人撞开殿门,一进去就看到阿耶的尸首被穿在丹炉的引雷针上,头颅不翼而飞,赤身裸体,胸腹都被剖开……”
明珪难过地看着冰台上父亲赤裸的尸首。
“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阿耶的肠肚等脏器全部落在外面,应该是被分别装起来,也放在这殓房里了。
“因为阿耶死状太怪异,道观里的人猜测,是因为他私引天雷,或是差遣鬼怪,所以才遭到了天谴。在刑部、大理寺接手后,传言愈演愈烈,他们说我阿耶引天雷所得之物都送给了天后,所以才遭此劫难,死于非命。用天雷所炼之宝不应为天后所得,因为天后是个女人,不配得到天命眷顾,所以上天降罪到我阿耶的头上,才会让他死得这么蹊跷。”
谢阮不知何时已吐完,她来到近前,面色难看地补充道:“后面的事情李大郎你也知道了,刑部和大理寺太不堪用,流言越传越难听,天后勃然大怒,下令要彻查明崇俨案,就起用了你阿耶李绍来主查。谁知你阿耶刚接手不久就为人所害,这让天皇、天后更加震怒。可惜的是杜公也破不了这桩案子,否则我也不至于要去那臭烘烘的牢里把你给找来。”
“……原来是这样。”李凌云沉吟片刻,看向明珪,“你阿耶是被杀之后立刻被穿在了引雷针上。”他抬手指着尸体断裂的颈部上的焦痕。“你们看,这里就是被天雷轰击后烧伤的痕迹,在你阿耶的脊骨上,存有细小珍珠状的骨碎屑,只有极强的天雷才可以留下这种痕迹。你说得没错,那天晚上你阿耶的确引到了天雷,原本尸体上应该还会有红褐色树枝状的雷击纹,可如今过去太久,这种纹路保留时间不长,已经看不到了。”
“对,杜公的记录说,刑部仵作曾看到过类似痕迹,就在阿耶的背上。”
“天雷威力极大,倘若随时可以被引下,凶手必然不敢在丹炉炉顶上摆放尸体。所以,杀人穿尸,一定不是在打雷下雨时进行的,否则天雷降临,人触必死,凶手没必要冒这个风险。”李凌云看向明珪,“那天从几时开始下的雨?”
“我记得是刚到丑时,阿耶之前也预计天雷会在丑时开始降下。”
李凌云抬手抚了抚尸首颈项断口,眯眼道:“断口整齐,头部是被一刀砍下的,凶手使用的刀极为锋利。”
说完他又补充:“要锋利到这种地步,凶器绝不是一般的刀……民间铸刀,限于炼铁炉的规模,很少会有锋利到这种地步的,甚至军中也未必有这样锋利的刀。这是御用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