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县上的人怎会相信这种愚夫愚妇的传闻?”谢阮冷哼一声,质问起那里正。
里正苦笑。“要只是愚夫愚妇说闲话,我们胆子再大也不敢信这样的妖言。但三起案子,受害女子个个家中生活极苦,那第二起案子的受害者苗氏的丈夫除了一身力气没有别的长处,只能去扛大包,穷得家徒四壁,这样的女子,杀了又有什么用处?就算是劫色,三位女子也没有一个是生相好看的,还说那苗氏,脸上天生一颗长毛大痦子,丑陋无比,否则她怎么会在青春少年时甘愿嫁给一个卖膀子的男人?”
里正说到这里,叹道:“既非劫财,又不劫色,凶手为何杀人,我们也真的摸不着头脑。加上县里的仵作也是老刑名了,不是第一次见死人的雏儿,可就算是他,也未见过这种惨厉暴毙的情形,而且一下子还死了三个。找不到理由,人又死得蹊跷,慢慢地,他也觉得是真有狐妖在作祟了……”
“那后来的县令,也是因为百思不得其解,才选择相信妖言?”明珪回头看房舍,喃喃道,“财色都不是杀人缘由,这三人也没什么仇家,案卷上说,他们不怎么和别人口角,确实令人迷惑……”
明珪陷入思索,他身旁的李凌云却半点犹豫也没地问那里正:“三名女子都是在死亡当天就被发现的,且根据尸首迹象,她们也是当日被害的。她们的丈夫白天在外做活,夜里才会回来,所以凶手必然是在她们丈夫不在家的时候杀的人。我方才看见三家门口都挂了铃,那么……可有人在案发之日听到过铃响?”
那里正想了想,摇摇头道:“没有的,并未有人听过铃声。”
“铃?”谢阮抬眸,疑惑道,“什么铃?”
李凌云走到案发院落的门口,伸手朝上方一指,果然门角处挂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带着铜绿的铜铃,铃上有一根细线牵进院内。
“这是用来叫门的铜铃,但不是家家户户都有,只限于还没生孩子的新嫁娘使用。”李凌云道,“城中没有这样的规矩,但在村子里,各家住得远,还没怀孕生子的小娘子,丈夫不在家时若有男人闯入,就会马上摇动门口的铃铛,这样附近村民便会赶到,把闯入者驱逐出去。”
谢阮进入院内,循着线走去,发现那根线一直延伸进堂屋窗内,拴在一根钉上。谢阮伸手一拉,外面的铜铃叮当声大作,声音非常清亮。谢阮走出门来,就见几个村中百姓探头探脑地朝这边看来。
“确是可以用来叫人。”谢阮肯定道。
李凌云点头。“案卷上说,三人被害时没人听见动静,凶手从大门口进来,不可能每个小娘子都没察觉。我看,来的人恐怕不是男子而是女子,否则三家的铃不至于一家都不响。因同为女子,于小娘子贞节无碍,自然就没必要去摇铃。”
“女子?”谢阮秀眉紧皱,“什么女子会凶残地杀人?”
李凌云没顾得上回答,兀自推测道:“之前,我以为只有一家门口有铃,所以误以为有人利用大门缝隙开门,现在看来却不是。虽然大唐豪放女子不少,洛阳城里就有许多,但在村落之中,会肆无忌惮与男人交谈往来的女子,一般都生过孩子。那些还没生养的女子,通常相当小心谨慎,如家里男人不在,不会轻易给人开门。就算有人闯入,她们也会第一时间拉铃才对。”
明珪顿时明白了李凌云的言下之意。“如此说来,这些提防心很重的初婚女子给人开门,又不拉响铃铛,必然是知道来人是谁。”
“看来,凶手是她们的熟人,而且,是女人。”杜衡摸摸胡须,“大郎,此处应该再没什么遗漏了,我们接下来是不是要开棺验尸了?”
“验尸?”谢阮柳眉倒竖,“可要剖尸?”
“自然要剖。”杜衡冷静道,“大郎,你也觉得要剖吧!”
“是,这几名女子死因成谜,除了七窍和下体流血之外,仵作并没验出常见的几种毒,更没发现她们身上存在任何凶器损伤的痕迹。”李凌云转身看向谢阮,直直盯着她,“也正是因为不知死因,不知凶手目的,才会有狐妖作祟的说法,不开棺验尸,这赌局我与杜公谁也赢不了。”
谢阮无语地抬手,示意李凌云闭嘴,把里正叫到跟前。“你命人传告,在村中找一些不怕晦气的人,把已死女子的棺材起出来,全部送到县衙里去,我们在那处等着。”
“这……村中百姓很信鬼神之事,怕是没人愿意……”那里正面露难色。
谢阮懒得费口舌,果断道:“挖坟的一人减一年丁役,再予十斗米、五千钱,那些苦主家中,按这个的三倍给。”
里正闻言大喜。“村人并不富裕,如今有米有钱,一定会抢着做了。某这就去。”说完叉手一礼,转身跑开了。
“可真是少见,按以往,若是胆敢不从,那些人免不了要吃鞭子,今儿这番话说得也太不像我认识的谢三娘了。”明珪忍不住调侃。
谢阮却面色凝重。“这些年来我大唐征伐不断,不是咱们打别人,就是别人打咱们,加之连年天灾,关中地区一斗米竟要卖出数百钱。早年时,一斗才数钱罢了……那些为官者,要么出身富裕,要么举荐之人颇有钱财,反正谈不上穷苦,我揍他们倒也无妨,可煎迫百姓这种事,你让我怎么做得出呢?”
听了谢阮的话,李凌云深看她一眼,他似乎现在才发现,这个女子不像一贯看来那样粗犷凶猛,反倒是粗中有细、是非分明的一个人。
众人启程赶回县城,刚梳洗一番准备喝水休憩,就来人传报,三名受害女子的棺材已被送进了城内。杜衡老到地找了个所由,让他把县上的仵作叫来,准备一会儿问话。
那所由去了之后,谢阮在席上如男人一样盘膝而坐,拈了块粉色的酥点吃了一口,觉得味道不好,又扔回几上,看向跪坐一边的杜衡。“既有案卷,杜公为何还要叫那仵作过来?”
“死的是良人,家中贫苦,只怕当时不过是一口薄棺就把人给葬了,如果在尸首身上得不到线索,让仵作过来,也好跟他再问问。”
谢阮想一想,却又皱起秀眉。“良人贫苦,跟开棺后尸首上得不到线索,二者间有什么关系?”
见谢阮仍不解,李凌云解释道:“死的要是达官贵人,或是乡贤豪富,下葬时不但有许多陪葬之物,还要给尸首进行防腐。譬如在棺内底部铺上杀虫害鼠的水银朱砂,或在墓底涂抹石灰膏泥,墓土以糯米混合来避免漏水。之前新安县那个新坟,就是因为没做这些手段,轻易被看出是个假坟。须知这些穷人家连院墙都修不起,哪里有闲钱做这些防腐手段?而死者又埋下去有些日子了,只怕挖出来的尸首早已彻底腐坏,或是给虫子吃尽了。所以找仵作过来,也是为了看看能不能问出点线索。”
“原来如此,”谢阮回过味来,看看李凌云,又扭头看看杜衡,忽然笑起来,“你们封诊道的人,明明在赌斗生死,却好像更在乎赌局里的这桩案子,怎么,你们对自己的性命都觉得无所谓吗?”
“是人都会在乎生死,我也不例外。”杜衡苦涩道,“但‘以封固本,以诊问案,以慈悲寻真,以怜悯问心,辨幽冥逝者之声,雪黄泉不白之冤’这句话,是我封诊道千年来不变的祖训。不论是我还是大郎,就算此番终究要争个你死我活,但这桩案子,既然是交给我封诊道的人办,就一定要办出个结果来。”
“好一个‘辨幽冥逝者之声,雪黄泉不白之冤’。李大郎,你也如此吗?”谢阮目光闪烁,看向李凌云。
“我与杜公的输赢,其实与破案无关,不管是杜公破了此案,还是我找出了真相,对苦主而言都没有什么差别。封诊道只寻真,不徇私。这是我阿耶第一次带我修习封诊之技时,就着重传授我的,这个规矩,我跟杜公都必须守。”
李凌云话音未落,那仵作已走进门来。由于身份卑微,公门杂吏通常都穿着一身黑衣。这位上了年纪的黑衣仵作刚进门就恭敬地叉手行礼道:“我是本县仵作杨木,见过各位贵人。敢问座上可是有封诊道的先生?”
谢阮目光在李凌云和杜衡身上移来移去,笑道:“小小仵作,进门不见官,却问起封诊道来了?”
那杨木闻言连忙跪下,恭敬地朝谢阮叩礼,口中连道:“上官不知何等身份,想来一定是了不起的贵人。我们仵作行人是贱业,自古以来,多由罪人或出身低贱者担任,可封诊道的先生们是良人出身,会验尸寻踪,不像我们只是讨口饭吃,而是怜悯死者,怕有人遭了不白之冤。所以我们仵作行人对封诊道的先生们素来尊重,但凡先生们查案,都要过来问候的。”
“还有这种规矩。”谢阮道,“既然如此,那也不怪你,你先起来吧!”
杨木口中称“诺”,这才爬起身来。杜衡却严词厉色道:“你们仵作行人的行首每年也会送选可靠之人去封诊道里学些验尸技巧,为何你不问真相却去扯鬼神?要不是你说有狐妖作案,外面怎会传得沸沸扬扬,以致连县尊都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