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奴将铜片渐次展开,接着又抽出一根小孩手腕粗细的黑色木棍,在地上一点,木棍头部倏地张开,化为一把弯曲的伞。不过此伞只有漆黑伞骨,也不知是用什么制成的,肉眼看来,有一种非金非铁的细腻钝感。李凌云抬手一甩,铜片便啪啪弹开。那些厚铜片不知是用什么手段连缀起来的,构成扇形的伞面。李凌云每打开一面,阿奴就往伞骨上装载一面,不过瞬间,便组成了一把闪闪发亮的金属大伞。
等到阿奴手持大伞,挡在二人身前,李凌云这才松了口气,对阿奴打了几个手势。
阿奴面色犹豫地看着主人摇摇头,又单手做了几个手势。明珪见李凌云有些不快,问道:“怎么了?”
“他担心我们的安全,不肯去找子婴。”
明珪好笑道:“我以为什么大事,原来如此,他本是你的隶奴,自然以保护你为主,他不愿去也不奇怪。”
李凌云踌躇道:“话虽如此,可这把金刚伞完全可以挡住刚才那种弩箭……”
明珪闻言,为他宽心道:“挡住了弩箭,那凶手杀过来又怎么办?你我两人一个不能打,一个身上带伤,对方却是杀人不眨眼的六尺大汉,你不能怪阿奴。而且有谢三娘这种武功高手在追踪他,不妨等等再说。”
话音未落,前方林中又有了动静。阿奴抬手捏住伞柄尽头,微微一拧,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钢钎,钎身同样有着繁复花纹,显然也是由百炼钢制成的,钢钎头部磨尖,并开三条血槽,由阿奴这样力大无穷的昆仑奴用来,必是十足的杀人利器。
阿奴小心地捻动伞柄,一块青铜伞面弹起,这才从洞中看见是一抹红色朝这边走,三人的心总算落进腹内,明珪更是喊道:“是三娘吗?捉到凶手了吗?”
“没抓着,狗贼已然跑远了——”见谢阮大步来到近前,李凌云打着手势,示意阿奴收起那把“金刚伞”,同时惊喜地发现,她身后还跟着子婴。
子婴面色苍白,浑身发抖,一看见李凌云就连忙跑了过来,嘴里连连喊着“老师”。李凌云见他这副模样,赶忙问道:“你怎么了?”
“他怎么?他蹿稀,有危险还老去林子里头如厕,结果给那凶手抓了个正着,扔在一个抓野猪的废陷阱里爬不出来。”谢阮站在一旁,满脸不快地撇嘴,“我追踪而去时,那凶手见未得手,正要离开,我本来可以追上凶手,谁知凶手大喊手里有人质,又指陷阱给我看,还抬手给了这小子一箭,虽未射中,还是吓得他大喊救命。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只好为他挡着弩箭,凶手便抓着机会跑远了。”
子婴闻言委屈不已,小声解释:“那人突然从天而降,我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他打断下巴扔在陷阱地洞里,要不是我狠心用下巴磕着地洞里的石头给自己正了骨,我根本无法叫出声!”
李凌云抬手把子婴拉过来,看看下颌骨,见他的下巴果然擦伤带泥,颌角红肿,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便对谢阮道:“他是小孩子,三娘见谅。”
“是啊!我也不知会这样……”子婴委屈道。
“反正凶手是跑了,我看他跑动的姿势下盘稳健,必然是习武之人,但武技应该不如我,他既然跑了便不会再回来找死,现下我们倒是安全的。”说着,谢阮伸头瞧瞧明珪裸着的肩头,见伤口虽不再流血,却仍是肿起老高,她不由得咋舌道:“伤得不轻。”说罢从地上捡起断头弩箭,接着又从自己怀里抽出另外一根,放在一起比对。
“你们看,这两根弩箭是凶手分别用来射子婴和子璋的,一看用料工艺,就知道是出自军中,而且是同一批军备。”谢阮拿起其中完整的那根,拨开箭尾翎羽看了看,冷笑道,“军中编号被磨去……看来是时候让凤九去鬼河市敲打敲打某些人的筋骨了。”
李凌云用细白布给明珪包扎着伤口,后者忍痛道:“大郎说此处已没有什么痕迹要查验,我们先携尸首出山,兴许那凶手已在路口被你的人拦住了。”
“我却不这样想,只怕那家伙现下已经逃了。”谢阮撸起袖子,给明珪看她手上绑缚的物件,那是一具亮晶晶的手弩,“看到了?我们只有这样的装备,就算直接听命于天后,也轻易不能使用军备,遇到军弩,别说宫中来的后援,就连我也不敢正面迎击。”
“跑没跑,出山不就知道了。”李凌云说完,领着子婴原路返回。谢阮瞥一眼明珪,好奇地问:“你觉得李大郎方才这话是不是在生气?”
“他早就生气了。”明珪手指左肩,摇摇头。
谢阮哼笑道:“他不习武,你替他挡箭他又不乐意,扭扭捏捏像个别扭小娘子。”
明珪与谢阮并肩朝李凌云追去。“三娘这话过头了,但凡是个男人,自然有些傲气,被别人搭救难免感到受挫。”
“怎么,女人就没傲气吗?”谢阮傲然地看着明珪,“你们这些男人,就是被世俗的说法给惯坏了,什么男子就应当有傲气,什么不吃嗟来之食,大丈夫不可折腰,说得好像小女子就要等着你们这些大丈夫来养活一样。”
“莫非不是?”跟谢阮说话能转移些疼痛,明珪的眉头舒展了一些,“大唐上下不还是男主外,女主内吗?”
“内就容易?高门大户且不说了,寒门小户有几个家中不需娘子缝缝补补补贴家用?也不全是你们男人出的钱。”谢阮不以为然,“我看这不过是习以为常的想法,若是有朝一日世间给了女子机会,女子也能钻研学问,入朝为官,做做大学士什么的拿朝廷的俸禄,到时谁又敢说女人不能养活男人?”
“你这说法,莫非往后,女人还能娶男人了不成?”明珪忍不住笑道。
“你不知道?如今就还真有这样的。”谢阮正色道,“明子璋,你可去过教坊司?”
明珪眉头一挑。谢阮见他如此神情,嗤笑道:“不要装了,不说教坊司那群女子一贯跟凤九勾勾搭搭,你是什么年纪的男人了,怎么可能不曾去过。”
明珪无奈道:“是是是,去过去过,你接着往下说。”
“既然去过,你就应该知道,教坊女子之间一向互以兄弟相称,要是有外间的恩客欲与教坊女子成婚,在教坊里,那些恩客也是要被大家称呼‘某娘子’的。”
“倒是想起来了,确实如此。”
“所以同袍的战将可以是女子,就像我大唐的平阳公主,而你们男人也能做娘子嘛!”谢阮笑得开心,瞥着前面的李凌云道:“李大郎不断案的时候就像个小孩子,都长胡子了还这么懵懵懂懂。你看他现在生气,走路气呼呼的模样简直好笑。他将来就适合许个年岁大一些的娘子,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心里闹烦了,回家给娘子心疼着,宠爱着,一忽儿气就消了。”
“你这是什么古怪想法……”明珪看着谢阮笑盈盈的模样,突然灵光一闪,问:“莫非天后便是这样宠着天皇的?”
“……我可没这么说。”谢阮的眼睛仿佛长在李凌云的瘦腰上,“就是觉得李大郎好玩。”
“好玩?要是觉得一个人好玩,恐怕就是动了心了。”明珪道,“三娘你,难道对大郎有意吗?”
“明少卿不也觉得李大郎好玩吗?难道你也对他有意?”谢阮不客气地道。
“也是,是我孟浪了。三娘饶了我吧……”明珪不再辩解。谢阮见他告饶,也不在意,只是继续道:“如今只有男人可以娶女人,但焉知百年千年之后,女人不会像男人一样当家做主?”
“哎……说不定三娘说的千年以后便能成真,只是可惜我们到时早就化为黄土,看不到喽。”
谢阮闻言,似笑非笑地问:“说起来,天后掌权,你觉得是错是对?”
“对错这种事轮不到我来评价,反正于天下民生有益即可。”明珪回答。
“原来如此……难怪你自从做了少卿,俸禄都捐去修桥铺路了。你阿耶代天后评价太子,因针对东宫而死,我本来以为你会退避三舍,寻求自保,谁知你却跳出来当靶子,一定要把你阿耶的死查个水落石出。我之前想,你多少心里有些恨天后,如今看你倒是没有那个意思,而是一心一意要破此案。”
谢阮突然对他嫣然一笑。“有些话,我说了你别怪我。我就是觉着,你整个人有说不出的古怪,同你阿耶一样,好似你们父子俩心中存有什么图谋。不过如今我又觉得,像你这样张嘴便是天下民生的人,心中一定孤寂得很。”
“三娘什么意思?我听不懂。”明珪微微笑道。
“方才这个问题,要是有人来问我,我便会说谁掌天下大权与我无关,我只关心是否吃得起饭,穿得起衣,有没有床褥可以酣睡。”谢阮妙目如电,向明珪扫去,“寻常人遇到问题,第一个想起的必然是自己,随后是亲友,再次可能是自己的同行。像你这样说的,要么是沽名钓誉之徒,要么……”
谢阮顿了顿,才继续道:“要么所图必定极大。能这样回答的人,总是站在绝峰之上,白云都在你们脚下,目中无人,又怎么会不孤寂呢?”谢阮目光微暗,似乎想起什么不好的记忆,“看来,你会觉得一个人好玩,也一样是难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