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先伸手去打它的。”李凌云看向明珪,“既然活着,就是一条小小的性命。”
“所以我才一直说,大郎你就是个多情人。”明珪眯眼,温和地笑笑,从怀里摸出一个绢布小包裹递给李凌云,“说好的香囊,可以安神,用你们封诊道的油绢包裹保存,不漏气的话能用很长一段时日。”
李凌云想起之前自己生病时,明珪的确曾说要送他几个安神香囊,他打开看看,发现里面有许多不同花色的香囊。“这么多?我一个人哪里用得了?”
“你不是说,家中二郎因病不能见天日吗?”明珪手指坊中茂盛生长的草药,“树木花草都需要阳光才能长好,你家二郎闷着不出门,只怕心情不会太妙,这东西的配方不错,气味芬芳,应该能缓解心中忧郁。”
李凌云道了声谢。明珪笑起来。“谢什么?是你说二郎要见我,我总要带点礼物给他。”
“好像也对,不过凌雨早就想见你了。他说我没有什么朋友,所以要看看你。”李凌云想起两人一起回来的原因,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你说要去大理寺传旨的,结果因为跟我回府,去大理寺的事就交给了三娘,她会不会跟徐少卿起矛盾?”
“狩案司的事既然天后都下旨了,大理寺就没有可以对抗的道理。”明珪目光微冷,“朝中反对天后的人都说她出手狠辣,却不明白,帝后二人本就是一体的……”
“什么意思?”李凌云疑惑道。
“天后的旨意为何没有人敢违抗,自然是因为,她的旨意根本就是大唐天皇的旨意。”明珪玩心大起,摸摸黑马扑扇扑扇的耳朵,“天后貌似独断,其实她很清楚自己的界限在哪里——她做什么,从不对天皇隐瞒。”
说到这儿,明珪面带钦佩。“你可知道,当初陛下登基之时,朝中满是权臣强将。太宗皇帝因陛下仁慈宽厚,担心他即位后对天下掌握不足,便钦定了几位顾命大臣,其中就有陛下的舅舅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是我大唐开国之功臣,又是皇亲国戚,更是位列凌烟阁第一的能臣,其功劳身份之高,能力之强,足以配享太庙。”明珪面露诡秘,“一个被人认为性情柔弱的皇帝,与一个朝中一呼百应,积年有威的名臣之间,你觉得臣子会选择听谁的?”
“陛下最初根本就是那长孙无忌掌心里的一根令箭,说什么做什么,都要看这位舅父脸色,毕竟若不是舅父,太宗皇帝也不可能选择他做太子,甚至连他选择什么女人,都要听凭长孙无忌的安排……这种艰困委屈,陛下忍耐了多年,最终,僵局却是天后与陛下二人一同打破的。
“如今的大唐,那一双至高无上的夫妻,命中注定只能做同林鸟,不可能独自飞。居皇位者尊贵到了极致,就像站在悬崖顶端的人,根本无路可退,二圣之间一旦出现什么裂痕,随时可能有人借此机会一并将他们削弱,甚至彻底取而代之……”
明珪别有深意地停顿片刻,才继续道:“所以,旨意虽出自天后,却也同样意味着来自天皇,这就是之前天后迟迟不下旨的缘故,不是她不想,而是天皇不愿。如今成立狩案司的事一旦下旨,就表示天皇、天后一起首肯。除非徐天这条命不想要了,并且打算赔上整个大理寺,否则他必须得对三娘客客气气。”
“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李凌云点点头。说话间两匹马已进了宅子。
上来牵马的正是子婴。只见那少年身姿笔挺,早已洗去风尘,换上封诊道的皂色弟子服,看起来格外俊秀漂亮。
明珪发现这弟子服粗看好像没什么异常,但襕衫领口却绣着古拙的纹样,跟封诊箱上的如出一辙。显然这是封诊道一贯的低调作风,既要让人能够分辨是自己人,又不能被人轻易察觉来自封诊道。想来,这是因为封诊道剖尸断案的敏感身份,他们才制作了这种特别的弟子服。
子婴腰间还挂着一块封诊令,中间雕刻小篆“甲”字,跟李凌云的封诊令不同,是木制的,下方的流苏是麻制的,都是白色的,数量只有六根,并不像李凌云那块祖令有十根流苏,且每根都有不同颜色。
见明珪打量封诊令,李凌云解释道:“入门弟子佩的都是这样的木制封诊令,只用来识别身份,等地位高了自然有正式的封诊令用。但无论是不是正式的,封诊令中都设计有机关,放了些简单的用具。”
“原来如此。”明珪问李凌云,“子婴这就算是入门了?”
“嗯,虽然祖师祠堂还被朝廷封着,但是外院还有简单的家祠,同样供奉了祖师牌位,回来后子婴就已拜入我封诊道,成为李家门下的弟子了。”
李凌云带着明珪进了花厅,因来的只有男客,胡氏今日没出来相见,倒是子婴把马系好后又赶紧过来陪同。
李凌云本是突然想起弟弟要见明珪,一时起意才请明珪来到家中,并没做什么准备。所幸明珪并不挑剔,三人一起吃了顿家常饭菜,席上不过饆饠、拌过的白水羊肉与一些爽口的醋芹,倒也算搭配得开胃。
子婴吃完,便以有功课要做为由退了下去。明珪喝着梨子露问:“大郎觉得你这个弟子如何?”
李凌云啜着冰露道:“子婴聪慧,且不怕尸体,比别的初学弟子更易有进益。”
“不怕死人也是优点?”明珪好笑道,“也就你们封诊道会这么说。”
“洛阳城下有冰窖可以存尸的,也不仅大理寺而已。”李凌云淡定地看看手背,之前被蜂子蜇伤的地方已消下去许多,“我阿耶说宫里也一样是有的。”
“大郎这话的意思是……你家也有?”
“自然有。”李凌云道,“大唐的硝石不多,但宫中总会拨一部分给封诊道,天干十支家族每家都建有冰窖藏尸,子婴现在就是在冰窖查看尸首,学习人的脏腑内容……”
“……嗯,”明珪微微噎了一下,“大郎你好像很喜欢子婴?”
“教他的时候觉得他挺不错的。”李凌云放下手中的绿釉瓷碗,“他很聪慧,学得极快,对人的身体构造十分好奇。我阿耶说最好的弟子是感兴趣的弟子,倘若弟子不感兴趣,再好的老师也无法教出合格的弟子。他脑子中也有许多奇思妙想,尤其好奇什么原因会导致人死去。这几日,他每天都在通读以前的封诊手记,还让我有案子时务必带上他。”
“竟如此热情……”明珪沉吟,“他会不会对这个太感兴趣了?须知普通人一向对死人是忌讳的,至于剖尸更是排斥。哪怕谢三娘这样大胆的人,也是与你在一起日子久了,才慢慢习惯的。”
“你不也一开始就很习惯吗?”李凌云抬眼,“第一次在殓房里,你也没有吐。”
“也对……”明珪闻言一笑,“可我毕竟在大理寺时就看惯了死人。”
“子婴也没少看。”李凌云道,“他看守过义庄。而且他过去的师父是医道,既然要治病,对人体好奇倒也合情合理。”
“你说得对,只是我觉得,你或许是因为很喜欢他,才会为他寻找出这些解释的理由。”明珪微微一笑。
“喜欢?也不知有没有,可他确实是个不错的弟子。”李凌云也无意辩解,他看看堂外暗下来的天色,对明珪道,“天黑了,子璋这就去见凌雨吧!”
明珪点头起身,一个青衣小婢迎上来为明珪带路。明珪往前走了几步,却没望见李凌云跟上来,转头疑惑地看向他。
“大郎不去?”
“我还有事要做。”李凌云没有进一步解释,便飘然而去了。
明珪望着他的背影,有些不解李凌云为何不亲自为自己引见。就在此时,小婢在一旁提醒:“您随奴婢来。”
明珪自知这是小婢在催促,不再多想,跟着小婢走出了厅堂。
宜人坊内本就有些人迹罕至的味道,土地被前朝藩王的故宅和药田占据了大部分,而李宅就坐落在药田中间,远看也不觉得多大,明珪跟着绕进去,才发现里面很广阔,别有一番洞天。
李家在后花园里起了一座小院,院内并没有修建房间,只有一座木制小亭。亭中放了几个青石墩子,当中石几上刻着一方棋盘,颇有闲情野趣。外间扎了个篱笆当院墙,满爬的牵牛藤蔓上满是白天开过的败蕾。
那小婢带着明珪来到这里,恭恭敬敬地道:“请明少卿在此稍等,二郎片刻后就来。”
说完小婢转身即走。明珪愣了一下,看着那跑远的少女的身影,有些头疼地道:“你走就走,怎么还把灯笼拿走了?”
明珪既然是大理寺少卿,身上不会少了火镰之类的东西。他走进亭中,想要寻找可以点亮的油灯,结果绕了一圈,竟一无所获。
“所幸月色明朗,倒也看得清楚……”
明珪话音未落,却听见身后有人道:“是明少卿吗?此处没有准备灯火,让你白费功夫了。”
明珪转身看去,见一位身穿月白襕衫的俊逸青年从院外走来。明珪看见那张眉眼熟悉的脸,愣怔了一下,片刻后才想起,李家这两位郎君,正好是一对双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