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话说得云山雾罩的,不过倒也没错。”徐天回头看李凌云,加重语气,“我希望你记得自己现在说过什么,要知道人心可是很容易被迷惑的,谁知你们以后会不会改变想法?”
徐天缓慢的声音还未落,就瞧见从大门外滚进一个人来。
“报——报——报报——”来人身穿大理寺的翻领黑色胡服,衣冠不整,浑身灰尘,连眉眼都脏污得一塌糊涂,看着失魂落魄。他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嘴里吼道:“出事了,城郊……城郊的焚尸院……死人……死人了……”
“啐——瞎说什么?”徐天上前一脚踹翻来人,“焚尸院不就是用来烧毁处决后的犯人的尸首的吗,里面有死人不是当然的?”
“城里……不是,徐少卿,洛阳城这两日没有处决谁啊!”来人口不择言道,“不对,不是这个,我说岔了,出事的是老焚尸院,不是眼下咱们用的那一个!”
“什么?”徐天大吃一惊,一把揪住那人衣领,大喝道,“到底怎么回事?”
徐天正待细问,站在一旁的明珪突然伸手拦住他,沉声道:“徐少卿,我看你还是别问了,直接去看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徐天与明珪对视一眼,前者面色微变。徐天心里清楚,别看现在这三人恭恭敬敬来拜见主官,实际上,下旨成立狩案司这件事,等于已经变相地承认了明珪在大理寺的少卿地位。
明珪有了实权,与徐天是正经的同级,徐天从此没有资格继续对明珪和狩案司的人横加阻挠了。
这么一来,即便徐天此时反对,明珪也可以全然不听。于是徐天当机立断,与其让这三人自行调查,不如一同前去,了解狩案司的动向更好。
于是他一点头,狠戾地道:“好,那就一起去看看!”
日头西斜时分,东都洛阳城北郊外。
一只老鸹站在年久失修的高高院墙上,一边扑扇着黑黢黢的双翅,一边注视下方,张开的嘴巴里发出兴奋的呱呱声。
它是被风中飘荡的烤肉味吸引来的。老鸹低着脑袋,馋涎欲滴地转动黑色眼珠,盯住院里那些人。他们正簇拥在院中第三座高炉门口,它觉得,他们说不定会给它一块香喷喷的烤肉吃。
然而接下来,那些人仿佛见到鬼一样一哄而散——这群来自大理寺的公门中人掉转头,纷纷拥向了破落院门外,一出门就都着急忙慌地四散而去。
然后,他们各自找好地方,放下紧紧捂着嘴巴的手,一个个失态地呕吐起来。
谢阮虽见过大风大浪,但这次还是没能挺住。吐过之后,她回头看看那座灰扑扑的院子,又忍不住干哕了好几下,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这几位还是不是人啊……”谢阮抬袖粗鲁地擦擦唇角,朝着蹲在门口大呕了一摊的徐天同情地瞥了一眼,又回眸看向院子。
透过洞开的大门,仍能看见一白两黑两道身影,他们正弯腰朝炉中探头探脑。墙头的老鸹不合时宜地叫起来,烦躁的谢阮随手扔去一块石子把鸟打飞,苍白着脸走回了院中。
大理寺的人全从院子里跑了出去,李凌云却仿佛对之一点不在意,他早已穿上了封诊道特制的油绢罩衫,手里拿着一双带着绿锈的大号铜钩,正把什么东西从还冒着烟气的炉膛里钩出来。
一大块黄黑交错的东西冒着热气呈现在他面前,烤肉的浓香从这坨东西上散发出来。浓郁的油脂咕嘟嘟地流淌,落到装着它的铜制炉盘上,在被拉出炉膛的过程中,滴出的油滴浸透了地面的砖块。
“他被烤炸开了,”李凌云手指那坨东西,“肌肤因高温炙烤爆裂,皮肤下的脂肪是黄色的,猪牛羊的脂肪皆是白色,所以这炉中黑乎乎的玩意儿是一具人尸。”
李凌云没停手,把炉膛里的金属炉盘拉到了尽头。炉盘颤了颤,堆积在尸体腹部的肠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缓慢滑下,垂挂在炉盘边缘,散发出一股令人恶心的腥臭味。
“呕——”冷不丁看到此情此景,刚走回来的几个大理寺卒子连忙掉头又跑。很快,此起彼伏的呕吐声再次从院外传来。
明珪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但他还是挑了挑眉,向明显是强撑着才没再出去吐的徐天问:“这案子谁来?”
徐天面色发青,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归你们狩案司了。”
明珪冲李凌云点点头,又问徐天:“谁发现的?”
“一个长了麻子脸的刽子手,叫黄二麻。”徐天厌恶地用手捏住鼻子,防止那种异常的烤人肉香从鼻孔钻进去,“这个黄二麻本来就负责看守此处,他这种负责砍人脑袋的凶人,虽说在洛阳城里有房产,但因不怎么被人待见,所以干脆迁到了郊外居住。毕竟也不是天天杀人,要枭首时,让人叫他去城中即可……”
徐天说到这里,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刚张开嘴深吸了一口气,却好像又吸到了烤人肉的味,脸色又白了好几度,缓了缓才继续道:“黄二麻住在这里,顺便就接了个看守的差事,平日也能多几个酒钱。说来会发现这桩案子也跟酒有关,据他说,他在家中饮酒,饮到中途突然感到身体困乏,就干脆躺倒歇息,待其醒来,已是傍晚时分。觉得自己睡多了,头脑也晕晕沉沉,他就打算出门活动筋骨,谁知一出门,他就发现此处突然升起一缕袅袅黑烟。”
徐天抬头看看这座院落四周,摇头道:“这座焚尸院,大唐武德年间就修了,当时是应付着用来焚烧罪大恶极的死刑犯尸首的。”
谢阮白着脸,看李凌云弯下腰,小心地把滑落的肠子又堆回尸首腹部,搭话道:“大唐讲究入土为安,焚烧凶人的尸首是为了挫骨扬灰,让这些人死无全尸,堕入无间地狱。”
“不错,”徐天点头,“这座焚尸院一共有三座炉子,由于修建早,且早年使用太频繁,其中两座炉子都不堪用坏掉了,只剩下这座最小的炉子。修建了新的焚尸院后,这里便废弃了很久。不过虽然废弃,但因是官府修建之地,住在附近的人也都知道是焚尸院,所以周围人烟稀少,就算在这里发生点什么,外人也不会注意到。”
“而且,这里的院墙比一般的院落要高得多……”徐天手指高耸的院墙,“因为这里烧的尸首,大都是罪大恶极之人,其中有一些还是叛贼。这些人在民间颇有支持者,高墙是为了防止在焚尸时有人偷窥。”
“怎么不拆了算了?”谢阮好奇地问。
“拆?烧过人的地方,拆来做什么?连砖头都没法子挪作他用。”徐天摇头道,“此种阴暗之地无法建房,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一时间三法司也想不到做什么用,也就暂且保留了下来。”
明珪道:“黄二麻发现这里点了火,觉得奇怪,就过来查看?”
“是,这里他最熟悉不过,多年没生过火,如今突然有了黑烟,他下意识就觉得,这里肯定出了问题,所以过来查看。”徐天叹气,“他还提了把直刀过来,到了跟前才发现,焚尸院外大门的门锁,竟已被人用刀给砍开了,他一进来就看见炉中在烧尸,给吓得不轻,连滚带爬地回去报了官。”
“那黄二麻现在何处?”李凌云用手堆好肠子,朝徐天看过来。
“在医馆里,”徐天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李凌云油光光的双手,“吓破了胆,去找大夫诊治了。”
李凌云咕哝道:“……刽子手不是老砍人头吗?怎么这位的胆子这样小?”
见李凌云嫌弃的模样,徐天不由得怒目以对。明珪忙小声劝道:“李大郎向来不太会说话,徐少卿见谅。”
徐天想起李凌云在大理寺说话时,也是前言不搭后语,还要明珪仔细解释,心头火总算消了一些。此时李凌云已走向大门,站在门槛处,他拉起锁门用的铁链看了看,道:“铁链是被人用刀砍开的,断口整齐锋利,用的刀品相不错,不过……”
“不过什么?”徐天轻哼。
“生锈了。”李凌云特意换了一双油绢手套,从封诊箱中取出一块白色绸布,让明珪在头发上搓揉,之后把绸布轻轻覆盖在铁链断口上。
“看,有锈渍。”李凌云拿起绸布,给二人查看,上面果然沾上了有些发红的铁锈。
说完他又仔细看了看木门,同样用绸布取了锈渍,接着他手指门扉道:“木门上还有两条刀砍过的痕迹,证明凶手是用刀砍开的门锁。此刀只是良品,所以生了锈,技术稍微好的铁匠都能打磨出来。”
“这么粗的铁链,只砍了两下就破坏了,此人力气甚大。”李凌云把众人叫到门边,拿起铁链给大家看,“焚尸院房门朝东,为双开木门。房门上有铁链锁,铁链虽已锈迹斑斑,但由于铁链较粗,一般人很难将其砍断。房门上仅有两道刀砍痕迹,痕迹全部偏向右侧房门的下方,说明凶手是左手持刀,他是个左撇子。”
谢阮闻言抽出腰间直刀,对李凌云道:“把门合上,我用左手试试。”
几人鱼贯而出。谢阮左手拿刀比画了一下,果然从铁链断口到门上痕迹都能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