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是大唐皇帝,媚娘是朕的皇后,可朕与媚娘也是至亲夫妻。”李治落在栏杆上的手,抓得越来越紧,直到手腕上青筋毕露,“有些事你没说错,权柄在朕手里,媚娘的权柄全都是朕给的。”
“可你并不知,太子的权柄却并非在朕的手里。”李治看向云层后缓缓升起的月亮,“东宫是大唐国本,一旦朕有什么意外,东宫便随时可以登基。太子的权柄,大部分是这个大唐所给予的,朕很清楚那不是朕可以轻易处置的范围……”
“自古以来,没有女帝……哪怕是吕雉,也不过是太后罢了……”李治的声音变得很低,他微微笑了起来,“而媚娘终究是爱朕的,作为皇后,她也必须爱朕,否则,她也就不是她了。”
凤九还是没有说话。李治这些话语中隐藏了无数不可言说的暗昧心思,而这些心思只能完全属于眼前的帝王。没有人能去揣测一条龙的想法,哪怕是一条看起来有些虚弱的龙。
多年病痛对李治的折磨,让很多人只记得天后的嚣张气焰,却容易错误地以为,那个把天后宠到无法无天的大唐皇帝,是个生性懦弱,总是躲在武媚娘身后的多情人。
然而凤九却深深知晓,李氏血脉中的杀伐果决和对权位的极欲,甚至人性中微妙的疯狂,都被这位君王一点不漏地继承了下来——
一个多病柔情的皇帝,控制着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后,胆大地利用自己的女人和儿子,巧妙地平衡着身边人的权柄。
风,让凤九微微地打了个冷战,天还没有变得很冷,但在目光惆怅的李治身边,凤九的心却已经冰凉。妻子与儿子之间的权争,的确让李治有些头疼,但凤九并不会忘记,往往在争斗的鹬蚌旁边,站着的那位渔翁,才是最终得利者。
“想好了吗?九郎,你一直没有回答朕,媚娘这次会怎么做呢?”李治回过头,像拉家常一样温和地问,“从你传回的案卷看,杀人者并非来自东宫。”
回过神来,凤九终于给出了答案:“臣以为,不管是什么结果,天后都会继续查下去。”
“哦?媚娘想要的,恐怕不是‘与东宫无关’这种结果。”李治转身把目光投向宫中灯火通明处,在那里,天后武媚娘正在批阅奏折。他的皇后精力旺盛,总是喜欢在夜里做这些事,说是万籁俱寂,反而令人处理政务时更加清醒。
“天后既然让查,案子就一定要有个结果,哪怕不如所愿,查案这件事本身已是对东宫的震慑。”凤九轻声说道,“况且,从大理寺手中夺走案件,要是没有结案给个最后交代,将来天后要再伸手进三法司,便会难上加难。臣以为,天后不会却步不前的,哪怕凶手不是东宫的人,结案的好处也多过不结。”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做母亲的和做儿子的,何必总是要争个你死我活呢?”李治闭上眼,发出一声轻叹……
深夜,东城门外,大理寺少卿徐天骑着枣红马出了城门,一架黝黑马车如同鬼魅一般晃出来,打他身边缓缓经过。
“你们大理寺始终不相信我。”马车里传出凤九的声音。徐天拉紧手中缰绳勒停马。
马车中的凤九继续道:“为什么要给他们一桩伪案?想拖延时间?我跟你说过,这桩案子怎么看都不是东宫所为,你又何必这么做呢?”
“我是不信任你!信任你的只有陛下。”徐天冷冷地看向马车,满是胡楂的脸上,一双豹眼冒出精光,“我也好,‘那边’也好,都不会相信一个有武氏血统的人。”
“你好像忘了,太子身上也流着武氏的血。”凤九打起车帘,戏谑地看向徐天,“看来你们还是担心东宫欺骗了你们,担心杀明崇俨的真的是李贤的人。”
徐天无声地瞪着凤九,有些恼火。“我们对李凌云的本事也不信任,倘若他根本就没有能耐,把一切都弄错了呢?我们自然要用这桩伪案,刻意确定一下他的实力——我们需要信心!”
“封诊道的传承比大唐的传承要更久,莫非你认为,传承千年的东西会一无是处吗?”凤九的声音变得极度冰冷。
徐天眼珠子转了转,辩驳道:“无论如何,案子可以查,但一定要确保与东宫没有关系。天后如果扳倒太子,她的实力就会更加膨胀,甚至令人无法掌控——”
“你别忘了,她终究是个女人。”凤九的话堵住了徐天的嘴,“没有女人做过皇帝,不管是大唐还是之前,她最多不过能做一个掌握权柄的太后。”
“那就已经很可怕了。”徐天沉闷地道,“‘那边’的要求是,她不能借此机会打压太子……”
“我明白。”不知为何,凤九的声音此时变得柔和了些,“我来是要告诉你,陛下对现在的调查很满意,他不会再阻止天后查明崇俨案……或许那几个年轻人,很快就会变成你真正的同侪。”
徐天握着缰绳的手握紧,骨节突出,发出了轻微的咯咯声。“你知道,‘那边’不会希望他们待在大理寺里面。”
“这个好办,我会另外安排。”凤九的声音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陛下同样不希望,天后的人可以堂而皇之地被与三法司相提并论。”
“……一个女人,不能掌握整个大唐。”徐天说着,目光狠戾,“这违背了天道。”
凤九放下车帘,听见徐天的马蹄声逐渐远去。
“天道?”马车里,凤九眼角微微抽搐,“或许对别人有用,但对武媚娘来说……可就未必如此了。”
“天道是什么?”天后武媚娘口中轻声问着,低头看手中的信笺,那上面写满了娟秀小字。
在她身边,女官打扮的上官婉儿正手持朱笔奋笔疾书,按武媚娘的意思批写着奏章。
“天道,就是以强凌弱,而弱者,只能依靠上天的垂怜……”武媚娘把手中信笺放下,“这个王虎对宋云儿爱意极深,甚至为了她杀人,而宋云儿也为了他写信恳求,倒也算是情投意合的一对。”
“天后打算怎么做?”上官婉儿抬起头,鼻头上一层晶亮的微汗衬得她发红的脸颊娇憨可爱。
武媚娘卷起衣袖擦拭着少女的脸,笑道:“有情人,自然应成眷属。”
“您这是想起当初了?”上官婉儿笑靥如花,“陛下与您可不容易。”
“当然不容易,从感业寺到大明宫,从来就没有容易过。”雍容华贵的武媚娘脸上露出悠然神往之意,“在太宗皇帝去世之后,我与其他先帝宫人一同被迁去感业寺为尼,过的日子苦极了……要不是稚奴他心中有我,对我存有真情,便不会有我的今日。”
“天后莫非要成人之美啦?”上官婉儿转转灵动的眼珠,“三娘知道一定会很高兴的。”
“一点垂怜罢了,只是……”武媚娘若有所思地道,“我垂怜了他们,谁又会来垂怜我呢?”
“您有陛下,天皇陛下对您的信任可是多年不变的……”上官婉儿狡黠地试探道,“况且,您自己莫非不强吗?我和三娘,谁不是依赖着您呢?”
“还不够啊……”武媚娘转头,看向空中的月轮,“婉儿,太阳出来的时候,月亮也就失去了光华。陛下的身体并不好,而下一轮照耀大唐万里土地的日头,光芒未必会像现在一样温和。”
“啊?那要怎么办……”上官婉儿担忧地问。
“日升月落,是天道啊……”武媚娘起身走向露台,抬头看着浮云中白玉盘一般的月亮,“要想改变这件事,必须改变天道。甚至是让自己……”
最后的四个字,用了只有她自己能够听到的音量,连上官婉儿都没能听清。
“成为天道——”
隔日,上阳宫一处华丽偏殿之中。
李凌云跪坐几旁,凝视着手中茶盏,心中有微微的焦躁。白绿色汤花已有些散去,他却没心情饮茶。
身着浓淡不同的青色裙裳,看起来异常清美的上官婉儿,放下了手中的镏金鹦鹉提壶,好奇地看向他。“李大郎为何如此焦急?是茶汤不合口味吗?”
“天后究竟是什么意思?”李凌云放下手中的茶盏,“让我到宫中,却并不见我。”
他盯住上官婉儿,思索着眯起眼。“只有明子璋被召见,三娘也不在,上官才人本应在天后身边侍奉,现在却偏偏跑来给我奉茶。”
“哦?你在怀疑什么?”上官婉儿柔和地微笑。
“我只是觉得奇怪,既然不打算见我,天后又叫我来做什么?”李凌云坐得笔直。
“奉茶的事我现在就可以解释,是因为我本人对大郎好奇,三娘总念叨你念叨个不停,我想见见你也是自然。”上官婉儿抬袖掩着唇角,笑意更深,“不过天后却不是故意不见大郎,而是叫你来了以后才察觉有些不妥,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李凌云问。
上官婉儿点头。“这事要等明少卿回来,由他与你仔细分说。”
李凌云本就不喜多言,听了上官婉儿的话,他放下心来,“嗯”了一声,便端起凉茶一饮而尽。上官婉儿又给他添上一盏,问:“大郎不问我在好奇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