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好奇的是你,自然是你来问,为何要我先开口?”
李凌云的回答让上官婉儿一愣,但她很快再度笑开来。“果然有趣,难怪三娘说你不像寻常男子。”
“寻常男子如何,我又如何?”李凌云奇怪道。
“寻常男子面对女子时,总摆出一副客气的模样,骨子里却不是因为看得起女子,而是觉得女子处处比自己弱小。方才我那样说,要是寻常男子,就会体贴地跟我套话,免得彼此无言尴尬。”
上官婉儿说到这儿,上下打量起李凌云。“尤其我生得细弱,男子看了容易心生怜惜;而三娘总爱穿胡服男袍,就总有人在背后议论。唯独大郎,不论男女,好像都一视同仁。”
“强弱岂可按外表来看?大夫们也并非提刀之人,”李凌云理所当然地道,“却可以挽救性命。”
“说得不错。”上官婉儿拍起手,刚想继续说下去,正好有人引着明珪走进了殿门。李凌云起身,随便趿拉着鞋迎了上去,险些被自己绊得中途跌跤。
明珪搀了他一把,喜气洋洋地说:“旨意有了!”
“总算……”李凌云松了口气,蹲下慢慢穿起鞋来。明珪笑道:“只是你也想不到,今后你我便要做同侪了。”
“你要行医?”李凌云抬头问道。
明珪好笑地摇头。“是你要进大理寺。”
“大理寺?”李凌云起身不解地问,“大理寺不是最讨厌我们吗?怎么我还能进大理寺?”
“大理寺反感外人查案不错,但对‘内人’,自然就没阻拦的理由了。”明珪叉手向天一礼,赞叹道:“天后查阅我们送上的系列案卷,认为这些案子大有可能就是我们所推测的那样,是由一人犯下的系列案。因为受害者都是术士,而且其中有人盛名在外,故而天后将这一系列案子命名为‘弑仙案’,着我们进入大理寺,以‘狩案司’之名,专门破除妖言,捉拿凶手归案。”
“狩案司?狩猎案件吗?这也就罢了,可为何要集中在破除妖言上?我是找凶手的,又不是术士,让我干这个我怎么做得来?”
“当下但凡出现疑难案件,又难有解释的,自然而然就会传出妖怪作祟的风言,百姓容易被煽动,其实原本三法司管的案子里就有此类型,俗称‘妖言案’。天后要大理寺接纳我们查案,当然要给出恰当理由。寻常案子也用不着我们,唯独这种容易出现妖怪邪祟的案子,从此便归我们处置,如此一来,就跟大理寺日常职司做出了区别,他们也无法过多妨碍我们。”
“不错,”一个清亮的女音响起,谢阮走进殿内,一身男装的她英姿飒爽,“况且这作恶的凶手手段残忍,说是妖魔鬼怪、豺狼虎豹也不为过,我们狩案司抓的就是这种人,这个名字我觉得倒是刚刚好。”
“狩猎妖魔凶兽吗?”李凌云喃喃道,“似乎有些道理。”
“是狩猎披着人皮,嗜血杀人的凶手。”谢阮来到明珪和李凌云身边,“不过,狩案司的成立只是第一件事,另一件事,天后今日也有了结论。”
“另一件?”李凌云问,“还有什么事?”
“宋云儿跟王虎的案子,天后已做出定夺,”谢阮说到这儿,神情有些复杂地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鉴于王虎对宋云儿一往情深,又是在宋云儿生命遭威胁时才不得不怒起杀人,天后收到了宋云儿的陈情信,决定给这对苦命人一个活命的机会。”
“太好了,天后赦免了他们?”李凌云心直口快地问。
“……这个……”谢阮说到这儿,却面露难色。
“赦免?算是吧……”上官婉儿起身,施施然走来接过话头,“还是我来说吧!此事天后昨日就有了决断,不过三娘对此并不满意,所以她也不愿意解释。天后素来知道三娘的性子,这才命我在这里等待各位,就是料到她会为难。”
李凌云回头,打量着身姿窈窕的上官婉儿,心道这样的美人,果然不只是为了给自己添茶煮水才出现在这里的。
上官婉儿饶有兴致地环视三人,目光最后轻柔地落在李凌云身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说到底王虎还是杀了人,而且是以奴杀主。尊卑有别,这在我大唐是罪不可赦之举。所以天后给了一个机会,让宋云儿做一个选择。”
“选择?什么选择?”李凌云问。
“宋云儿是良人,王虎是私人的奴婢,不同色等无法通婚,也是一切悲剧的开始。”上官婉儿媚眼如丝,轻声道,“如果宋云儿对王虎有真情,她可以选择做一个奴婢,和王虎一起被收为官奴,王虎就可以不死。”
“那,如果宋云儿不愿为奴呢?”李凌云问。
上官婉儿淡淡道:“那就按大唐律处置王虎,也就是说,他死定了。”
听到这里,谢阮咬牙道:“良人与奴婢间的差别本就是天堑,王虎既然肯为了宋云儿舍命,他怎么会愿意看到心爱的女人因自己的罪过变成一个低贱的奴婢?”
“罪就是罪,王虎的情形各位最清楚。他能保住一条命,还不必被流放荒野,已是天后的恩典了。”上官婉儿不动声色地说完,对众人微微一礼,就此告退。
余下三人面面相觑了一阵。谢阮想了又想,最终还是长叹一声,两手一摊。“你们可别怪我,我可是好话说尽,也就这样了。”
李凌云皱眉看向明珪,想听听这位善解人意的友人对此有什么看法。
“有机会逃脱一死也不错。”见他看过来,明珪面带歉意,“我方才也极力劝说过了,只是天后心意已决,不可更改。”
明珪说完这句,殿内气氛微微凝重,三人对这个结果都不甚满意,但也都无可奈何。
最后还是李凌云打破僵局。“如果宋云儿做了奴婢,他们二人是不是就可以婚配了?”
李凌云的话让谢阮费解,她问:“大郎怎么突然说这个?”
“做奴婢,身份当然低贱无比,但以他们二人的情况看,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李凌云快速道,“你们有没有注意,方才上官才人说的,是宋云儿可以和王虎一样被收为官奴。那王虎杀了自己的主人,就算逃脱一死,恐怕将来也不会有什么人敢用这样胆大包天的奴婢,所以……”
经他提示,谢阮回过味来。“哦——如果宋云儿愿意为了王虎为奴,那么他们就同属官府的奴婢,可以自由婚配,不再有身份地位上的隔阂……”
“不仅如此,”明珪接过话去,“大家都知道王虎不必一死,是因为天后的旨意,将来就算他们做官奴,也不会有人敢轻易给他们二人脸色看……说不定,这真是最好的办法了。”
“咱们这么想,难免有些故意为了自己好过的意思。”谢阮叹道,“要是这世上本没有色等之分就好了……从一开始宋云儿就能嫁给王虎,不就没有后面这些悲剧了吗?”
说到这儿,谢阮向李凌云苦笑。“都像大郎你们封诊道那样,把世上人只分为死人和活人,恐怕就天下太平了。”
“胡思乱想。”李凌云否定道,“善者始终为善,而恶者终究为恶。那个走上邪路的术士赵日初就算不娶宋云儿,迟早也会娶张云儿、赵云儿,他不是都已经害死过一个娘子了?可见色等虽然有不公之处,人作恶的原因却未必与之直接有关。”
“说得也是……可我们就没有办法阻止这种人作案了吗?”谢阮眉头紧锁,“如何从人群中揪出这种恶人?”
“他们终究会被人看见他们所作的恶,所以,只要抓住他们就好。”
明珪站在李凌云身边,看着后者攥紧的拳头,唇边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抓得住的话,当然要抓。”
“嗯!”谢阮眉头舒展,重重地点了点头。
东都太常寺药园里绿草如茵,炎热的太阳还没有落下,四处种植的草药被晒出一股清新的植物香气。
李凌云的丑花马和明珪矫健的黑马已互相熟悉,两匹马肩并肩缓缓走在通往李氏宅邸的小路上,马上的两个男人不时交谈着什么。
“明日还是要去大理寺一次,总要意思意思,见一见主官徐天。不过狩案司的办案之所,并不会选在大理寺内,天后让我择一个地方来安置,我就选了宁人坊。”明珪瞥着脸被晒红的李凌云道,“宁人坊安静,此坊地界大多被龙兴寺所占,旁边住的都是烧瓦片刻佛像的人家,不会太过喧闹。”
“你选就好,我对这些也不清楚……”李凌云伸手挥了一下,从头上打走两只嗡嗡不已的蜂子,这个举动却惹恼了其中一只,这只蜂子在他手背上蜇了一下。
他连忙放手,揪起蜇口周边的皮肤,小心捏出刺针,挤出一些血水。处理完毕后,李凌云却轻声道:“那蜂子死定了。”
“哦?”明珪伸头去看。
“蜂子蜇人用的是尾针,顺势拔出的还有自己的肠脏,当然活不了。”李凌云把刺针托在掌心看了看,摇头翻手扔在地上。明珪看见李凌云的手背已有一团明显的红肿。
“……既然伤人,终究会自害。”明珪淡声道,“作为世俗之物来说,这倒是也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