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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夜行记 (金醉)


  金木一愣:“日本女人?”
  林家瑞点头,说那女人是一个中国人的老婆,半夜咳血死的。那天清晨,他和伍连德一听到消息,就来到死者家里检查尸体。他们关上门,让警察封锁现场,不许任何人靠近,对房子简单消毒后,决定就地解剖。
  “伍博士解开那女人的和服,就问我,准备好了吗?说完,一刀划开尸体的皮肤。”
  他切除尸体部分胸软骨,将注射器针头插入心房,抽取血液。随后,切开肺脏、肝脏和脾脏,取出感染部分的组织块,泡进福尔马林溶液中。
  这是中国医生的第一例人体解剖[中国政府正式允许医学解剖比较晚,1913年11月22日,北洋政府内务部颁布解剖条例,才正式准许解剖。]——不但大逆不道,就连官方都不允许。而且,一旦感染,两人肯定活不了。
  就因为这件事,人们说伍连德冒犯了神明,惹了天怒。佘先生找了一群人,到防疫局抗议,要求惩罚伍连德。他们说,瘟疫越来越厉害,都是上天的惩罚。
  金木听完呆了半晌,掏出烟抽,问:“解剖确诊了鼠疫?”
  林家瑞“嗯”了一声:“我们带着显微镜,当天就发现了鼠疫杆菌,能感染肺部的鼠疫杆菌。但佘先生说的没错,那之后确实死的人越来越多——因为没有控制传染源。”
  伍连德请来道台大人、警务长亲自看显微镜,让他们相信,这不是神秘天谴,而是传染病。然而,隔离治疗却困难重重。没人愿意被关起来,更没人愿意相信,染了病的亲人彻底没救儿了。
  佘先生逃出来后,跑回家吃了碗面条,又被警察追了出来。
  “今天晚上,他家里人都得送到火车上去。”
  “火车?”
  火车是接触者隔离区。
  跟道外比,傅家甸穷得厉害,地势低洼,民宅街道拥挤不堪。能用来做防疫隔离的地方只有客栈、学校、几座兵营和两个戏园子,连大车店都被征用,做了消毒站。
  把接触者隔离在疫症院之外,非常重要。伍连德和中东铁路公司磨了好几天,借到了120节火车车厢,作为接触者隔离营。医生每日诊察,连续七天体温正常,才能解除隔离。在后来的万国鼠疫大会上,伍连德把这一经验称为“最有效的隔离方式”。
  快11点时,来了辆马车,接林家瑞离开,去了防疫局。临走前,林家瑞说,第二天一早会有人来接金木,去见伍连德。
  采访伍连德是报社给金木的首要任务。要不是出了佘先生的岔子,本该今晚就见到他了。
  尸山
  第二天是农历腊月二十八。按照东北的习惯,做完过年的杀猪菜,这天就要蒸馒头了。
  清晨6点,傅家甸上空笼着灰色的霾,没飘一缕炊烟。马车穿过空荡荡的大道,碾在煤渣路上咯吱作响。金木问赶车的拐子,为什么不去防疫局。
  拐子一颠屁股,把左腿往车上提了提,指指前面路口,说运尸队刚清完一趟,今天死人多,伍大人去坟场了。他回头看了眼金木,咳嗽一声,掀开口罩吐了口痰:“咱们直接去坟场。”
  拐子就是昨晚和林家瑞一起的车把式,是个黑胖子。今天金木才发现,他是个瘸子,两腿一长一短。从小就叫拐子,连真名都忘了。他从前赶车送人入关,现在是埋葬队的队长,早上去旅馆接金木前,已经拉了一趟尸体,现在还从头到脚裹着防疫服。
  马车拐了个弯,迎面走来一队人,抬着大木桶,领头的是两个穿棉袍的干瘦老头,一个戴着口罩,一个没戴。每经过一户人家,就喊一声,门开个缝,里头递出只碗,他们舀了桶里的东西,再递回去。拐子说,这是领汤药喝,傅家甸中药行会专门熬制的,每天都有。
  没等金木问,拐子就哼了一声:“没用,图个心安。”
  金木问拐子中医西医信哪个。拐子笑了一声说,其实自己一个月前还不信西医。
  伍连德确认肺鼠疫后,不给开药,也不捉老鼠,反而让大家戴口罩。傅家甸的百姓一时炸了窝,骂西医狗屁不通。
  “你说我怎么又信了呢?其实也不信,我中医西医都不懂——但是,我佩服伍大人,他的办法能救人。”拐子沉默一会儿,又挪了挪屁股,说:“要不是伍大人,我家就死绝了。”
  十天前,拐子家还有四口人,老娘、媳妇和八岁的儿子。那天,老婆去道里一家糕饼店买点心,钱还没付,卖点心的丢下秤盘子跑了。糕饼店里突然炸了窝,原来是店老板死了。
  “当时都叫热病,还不知道怎么传染。我媳妇儿就懵那了,看了半天热闹,最后拎了包不要钱的点心回家了。”
  拐子媳妇到家就干活,洗了半桶衣裳,做了全家人的饭,还喂了牲口。忙活完,一屁股坐在马棚里,不想起来。拐子娘过去看,一摸脑门,滚烫。拐子就熬姜汤,给她捂上被子发汗。前后没俩小时,就咳得喘不过气了。
  拐子一看不行,套上马车要去找大夫。一开门,撞见一群裹着防疫服的人,说糕饼店的老板是鼠疫死的,接触的人都得隔离。
  “领头的就是伍大人和林医生,一上来先给我们戴口罩。”防疫队给每人量了体温,要把拐子媳妇送去疑似病院,其他人送接触隔离间。拐子不愿意,要亲自照顾媳妇,拐子娘也闹。
  拐子摇头,说我当时就弄不清楚,以为是要抓我们蹲号子。“没打针没吃药,先把一家子分开关了,能愿意吗?当时伍大人就说,要真染了鼠疫,你媳妇就会死。我们能做的,是让你们家少死人。”
  拐子扬起鞭子,使劲抽在马屁股上,吆喝一声。他转过脸,看着金木,伸出三个手指:“刚过30岁,伍大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当时马上认了,想明白了。”
  隔离七天后,拐子媳妇和老娘死了,他和儿子活了下来。他把儿子送到道里的亲戚家,自己拉着马车加入了埋葬队。当晚,傅家甸就宣布彻底封城。
  “伍大人让咱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其实我是个怂包,但见多了死人,我也不怕了。”拐子抹了抹额头,揉掉眉毛上的冰碴子,“听说伍大人在天津也有老婆儿子。”
  金木嗯了一声,没说话,解开口罩,点了根烟,使劲抽两口丢掉,又系上口罩。在北京时,他听说伍连德有三个儿子,最小的四个月,最大的才五岁。
  或许当时太年轻,他对这些事没什么感觉。
  在20年后的笔记中,他却提到了这件事:
  “……伍博士于我的最初影响,是彼时出关赴死之抉择。”
  查阅伍连德自传,东北防疫一段,几乎未提到妻儿。事实上,他在东北防疫的最后一个月,小儿子因食物中毒夭折。或许,这是他回顾往事时的刻意回避。
  继续往前走,金木见到了来傅家甸后的第二具尸体——一个中年男人倒在路中央,保持着摔倒的姿势,身上结了一层薄冰。拐子说,走路歪歪扭扭栽死的,肯定是鼠疫。这症状,跟得了病的老鼠一个样。
  紧接着,又是一具,身上卷着铺盖。第三具、第四具、第五具……从城里走到坟场,一路见了十多个死人。
  到了坟场,金木傻眼了。这座坟场,没有坟,只有棺材和死人,棺材摞着棺材,死人压着死人,一路堆过去,几里地都望不到头。
  金木跳下马车,沿着坟场中间轧出的路往前走,浑身哆嗦个不停。来东北前,他从报上知道哈尔滨死了几万人,但却从没想到,会直接面对绵延的尸山。他踏进雪地里,走到棺材堆跟前看,不少棺材还敞着口,有的尸体从里头掉出半截,紫黑的手脚搭在薄薄的板材上,结了一层霜。还有些没入殓的尸体直接搁在雪地上,身体冻僵成扭曲的姿势。
  伍连德自传中说:“棺内恐怖的内容暴露无遗,有人的胳膊或腿以骇人的姿势伸出来,令人毛骨悚然。有些尸体呈坐姿,此乃冬季极度严寒气候下,一两个小时内即被冻僵之故。”
  扑棱棱一阵响,从没盖的棺材里飞出一群乌鸦。金木吓了一跳,一阵恶心涌上来,差点栽倒。
  拐子停下马车,扶住他,说这是不得已,他一天送两三趟死人,棺材实在不够,能盖上点什么就给盖上。昨天夜里送来的佘先生,一时找不到东西掩盖,裹着破毯子就撂下了。“不只乌鸦,一到天黑成群的野狗就上来了。”拐子指指棺材附近的雪地,一层层错杂凌乱的野狗脚印。
  据史料记载,当时每天死的人太多,赶制棺材来不及,后来的尸体就直接拉到坟场堆积。地面冻得跟石头一样,埋葬队无处下手,只好把尸体就地排放。金木到坟场的那天,已经有六个星期没埋过人了——傅家甸坟场的尸体已经堆了两千多具[也有一说,认为有三四千具尸体。凡数据有出入的地方,本文依据的是伍连德回忆录。],排列长达三里多地。
  金木的日记中写道,他似乎闻到了尸体的腐臭:“腐臭味冲进鼻眼,透入皮肤。”东北的一月份,零下二十多度,尸体当然不会腐烂。这是恐惧的错觉。
  冰冻尸山的真正恐惧,来自尸体上可能依然存活的病菌。旅美作家王哲在《国士无双伍连德》里讲述此事,将傅家甸坟场称为“鼠疫杆菌的天然冷藏柜”,一旦开了春,这坟场可能会毁了哈尔滨,东三省,中国,乃至整个东亚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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