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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夜行记 (金醉)


  这时,送饭的马车来了,看守打开隔离车厢的门。佘四德要往下跳,看守拿起枪晃了晃,让他回去。他骂了一声娘,说这不就是监狱?有种打死我!
  看守没搭腔,接过车把式递来的食盒,往车厢里送。马车上突然钻出个小女孩,手里提着一包点心。这女孩是佘小叶,她在邻居家住了几天,非要见爹娘,就跟着送饭的马车跑来了,还给佘四德带了点心。
  佘四德一见闺女,哇地一声哭出来,又要往下跳。看守大叫一声“佘四德”,扬起枪托顶在他腰上。佘四德使劲跺脚,扒着车门叫女儿名字。
  车底下的几个人都看着佘四德,一不留神,佘小叶跳上了车厢,正往里爬。车把式大喊一声“哎哟妈呀”,这孩子已经站进了车厢里面——她没戴口罩。
  金木丢下相机,跳上了车厢,抱起佘小叶,把她的脸捂在自己怀里。佘四德伸手要夺,一把抓在金木领口,他弯腰往下一撤身子,口罩却给扯下半截。他赶紧腾出只手,拉起口罩,包住脸,挤开佘四德,跳下了车。
  佘小叶吓懵了,瞪大眼睛看着金木,嘴角一撇,要哭出来。金木放下她,跟拐子要了个新口罩,给她戴好。一群人这才反应过来,都傻了眼。
  看守问,咋办,要不要找大夫来?——金先生,你没事吧?
  金木勒紧自己的口罩,说没事,戴着口罩呢。他看了看佘小叶,半张脸蒙在口罩里,两眼吧嗒吧嗒掉眼泪,一声也不吭。过会儿,她擦擦眼泪,睁大眼睛,抬头看着金木,说:“给我爸爸吃。”说完,把攥在手里的点心递给金木。金木接过来,把捏皱巴的油纸包整了整,交给看守,递进车厢给了佘四德。佘四德接过点心,瞪着金木,大喊:“放开她!”看守怕他又要出来,推上了车厢拉门。
  车门关上前,佘四德使劲扒着门骂。金木看了他一眼,没吭声。他抱起佘小叶,一字一句告诉她:出门一定要戴口罩,火车不能随便上,再过三天,爸爸、妈妈和哥哥,就可以回家了。
  然而,隔离区的医生要求,佘小叶必须马上隔离。她没戴口罩进了隔离车厢,虽然车厢里的人目前都没有明显感染症状,但不确定是否有潜伏未发的感染者。当晚,佘小叶住进了隔壁的一节车厢——按隔离规则,不是同一批接触者,不能隔离在一起。
  晚上,伍连德来到格兰德旅馆。金木以为终于能有机会采访了,伍连德却带来了林家瑞和一名防疫医生。他要确认,金木是否需要隔离。
  量体温,心肺呼吸检查,没有感染迹象。伍连德问金木,进入车厢的半分钟里,具体都发生了什么:“任何细微的事情都不要放过。”
  金木迟疑了一分钟,说:“我看见那孩子上了车,跟着跳了上去,抱起她,又跳下来。”林家瑞记下后,金木又补充了一句:“没碰到其他人。”
  没有资料能解释,金木为何隐瞒了口罩被佘四德抓掉的细节。从后来金木的遭遇来看,我怀疑,恰恰是太害怕感染上鼠疫,才令他不想被隔离。人在恐惧的时候,往往回避不好的遐想。除此之外,当时的金木也有可能对伍连德不太满意。他对当天事情的简述写道:“危急关头,必有情急之举,伍博士却指责我理性不足。医生果真铁石心肠。”
  那天晚上,伍连德反复问了金木三遍,得到同样的回答后,依然不放心,让林家瑞带他去了第三区防疫处的消毒浴室,按照防疫人员的标准,从里到外,包括衣物用品,做了消毒处理。
  金木不知道的是,当时的伍连德最焦灼。来东北这些天,他一刻不停地奔波,不是在疫区巡视,就是在实验室研究。这天从格兰德旅馆离开后,他却去了于道台那里,两人喝起了酒。过了午夜,就是辛亥年春节,朝廷的回信却迟迟不来。
  两人喝到11点多,话都说完了。外头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近。伍连德顿时酒醒,此时的傅家甸,跑马的只有信差,恐怕是朝廷回电了。
  焚尸
  摄政王府发出的电报只有八个字:圣旨,准伍连德所奏。
  随附的是外务部的一段训令:
  “查死欲速朽,古有明训,佛法慈悲,不崇火化,特习俗所沿,孝子慈孙不忍出此。今染疫日厉,与其积尸酿灾,殃及全家,祖宗不祀,未能全生者之孝,愈以死者之心,况流毒社会,无所底止,请各属遵照实行,并苦口演说。”[引自《东省防疫记》,《申报》1911年2月14日。]
  公元1911年1月31日,辛亥年的大年初一清晨。傅家甸坟场,伍连德亲自指挥,200名裹着白色防疫服的工人在棺材和尸体堆里忙活。他们把每100具尸体或棺材堆在一起,摞了22堆。
  督办的官员从日本商人那里,买来上百桶煤油。警察在坟场四周摆放了机械水泵和消防水管。除了参与工作的杂役,现场没有老百姓观看。这场大火的观众,是疫区的高级医官及几个特邀的军官和地方官。
  金木和拐子在一起,远远站在坟场一头。拐子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他刚和其他两个埋葬队员搬完尸体。为了不碰着尸体,他的手上也戴着厚厚的手套。
  拐子附在金木耳边问:“金先生,我从没照过相,你能不能给我们照张相?”金木看了看他,点头答应,让三人并排站好,拍了张照片。
  这件事,我是从拐子的孙子赵平寇那里听来的。2016年12月底,我在长春见到了88岁的赵平寇先生——他是名退休的学者,带着几名东北师范大学的学生做社会学研究。
  赵先生详细讲述了拍照的事。这个故事,是他的传家宝,从记事起,爷爷就给他讲那场鼠疫的故事。他说,爷爷每回都要一字一句地讲:“我爬上了尸堆,往下浇油,那火烧得——惨。”
  金木之后在傅家甸的惊险经历,我也从赵平寇先生那里补充了重要的信息。而那场烧了三天的大火,最详细准确的记录,还是伍连德的回忆录:
  “开始是将煤油泼在尸堆上,当发现此法颇为缓慢时,某些胆大的工人即自告奋勇要求登上堆顶将成桶的煤油向下浇洒,当即得到首肯。在泼煤油结束前一小时,每一堆上都分别放置了石蜡。”
  “一声令下,由近及远,火被点燃。须臾间,棺材着火,噼啪作响,烈焰腾空。照片记录下了这一历史场景。不久,高耸的火堆逐渐坍塌,落在被高温融化变得松软的地面。在场诸君无不兴奋异常,值此付出的努力进入高潮之际,聊感慰藉。”
  从下午两点到傍晚,22个巨大的火堆一直在燃烧,黑烟弥漫整个傅家甸,松木燃烧的微香包裹着阵阵焦臭,钻进每个人的鼻子里。大小的街市里,有人欢呼,有人大哭。入夜后,防疫局发出传单,让老百姓放爆竹烟花驱邪祈福。全城烈焰腾空,硝烟弥漫,火药味儿呛入鼻腔,冲散了先前的阴森气。
  伍连德则想着,“此乃公众之科学实验,燃放鞭炮无异于一次广泛的硫黄消毒,对于令人闻之胆寒的傅家甸,那些空气中充满细菌的‘闹鬼’住宅,至少起到了有益的作用。”
  史料记载,就在哈尔滨焚尸当天,东三省总督锡良电令吉林、黑龙江巡抚,要求用同样的方法处理尸体。随后的半个月里,俄国防疫局也将鼠疫死去的尸棺火化,还从坟地里挖出一千多具已经埋葬的尸体烧掉。
  金木和拐子从坟场走回城里,俩人都没开口提焚尸的事儿,聊了会儿北京,又聊起了天气。拐子说,天寒地冻的,咋头上净冒汗呢?金木说,是啊,我觉得脸上烧得慌——你看我脸红吗?
  聊着聊着,就又绕回焚尸的事儿了。拐子说,我娘和我媳妇,都烧里头了,对不住她们。金木说,至少活了你们爷儿俩。拐子点头,说那是,要不我也在里头烧着呢。
  金木没接话。他忽然问拐子:“你认识佘四德吗?上回你拉去的那个佘老先生他儿子。”拐子使劲嗯了一声,问怎么了。金木摇摇头,说没事。
  半天,拐子叹口气:“烧是烧了,还不知道管用不。佘家人有事没有,还得等几天看看。林大夫说有时候这病三四天才看得出。”过会儿,又说:“这家子人都犟——一条道跑到黑,听说佘老四(佘四德)还闹着回老家呢。”
  鞭炮嘈杂中,街角的一间屋子突然发出一阵哭丧声。有人从里头卸下门板,走出来穿着孝服的一男一女,跟着个十来岁的孩子,也戴个孝帽子。男人在街口点着一沓黄纸,三人扑倒就哭,劈柴似的哭腔惊动对角的邻居,出门来劝。
  那天夜里,金木睡觉没摘口罩。他在日记里说,到哈尔滨以来,那哭声让他头一次感觉害怕。日记的最后,他抄录了一段《老残游记》的序言:
  “婴儿堕地,其泣也呱呱;及其老死,家人环绕,其哭也号啕。然则哭泣也者,固人之所以成始成终也。”
  这半座城染鼠疫死的人,都有始无终。
  复活
  2016年,剑桥出版了一套亚洲史研究丛书,其中一本《现代亚洲的传染病》(Epidemics in Modern Asia)中,有个单独小章节介绍“鼠疫斗士伍博士(Mr.Wu.)”,除了介绍伍连德医疗生涯中几次防治鼠疫、霍乱,里面还特意提到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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