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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夜行记 (金醉)


  瞿铭麟托宫里熟人打点,联络到了外务部派去的人,正是伍连德——一个年仅31岁的陆军军医学堂医官。《白日新闻》想给他做期专号特刊。
  金木裹紧大衣,提着皮箱下了车。月台上空无一人,一脚踩下去,积雪没到脚踝。四下张望,没见到要来接他的人。他出发前,给伍连德的助手林家瑞发了封电报,约好在车站见,但火车晚了一个多小时,恐怕林家瑞早就回去了。
  他顺着铁道的方向往出站口走过去。他没穿厚棉鞋,也没戴棉手套,冻成冰碴的雪灌进鞋子,提箱子的手也冻得发僵。当时,太爷爷并不知道,他走过的月台,正是两年前韩国刺客安重根刺杀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的地方。一个多月前,伍连德和林家瑞也是在这个月台下的车。
  伍连德是生于马来西亚槟榔屿的侨民,连中文都讲不好。他在自传里说,自己是临危受命,刚刚接到外务部任务时,“当时并未预料到那是去彻底扑灭一场可怕的大陆性肺鼠疫的大流行[引自湖南教育出版社《鼠疫斗士——伍连德自述》(上),第347页。]”。
  就像伍连德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金木也不知道,这趟东北之行会影响自己的一生。
  走出火车站,积雪映着月光,一片亮堂。金木站了一会儿,琢磨要不要继续等等。他拎起皮箱,点了根烟卷,大口抽着。皮箱里装着衣服、相机、纸笔和两卷书——刘铁云的《老残游记》。这两卷书,是他的宝贝。他曾在笔记中写道:“多年来,每远游,辄以铁云先生《老残》二卷傍身。”
  车站对面的马路上,突然传来一声吆喝,跟着闪出个人影,踉跄着朝车站跑来。金木往前走了几步,见那人后头亮起两道手电灯光。打手电追来的是俩警察,戴着口罩,大声喊着“回来”,声音粗闷。
  跑来那人眼看要栽倒。金木问,怎么了?跑上前去迎他。后头的警察大喊:“别碰他,别碰!”
  金木脚下一停,那人倒进雪地里,扑出个人形,哎哟叫了一声,蜷起身子猛咳起来。几口血喷在地上,黑红。他翻了个身,两手在地上扒拉着往前爬。他左胳膊的棉袄袖子上,缝了块蓝色的布片。
  一个警察赶上来,从腰里掏出根绳子,把那人就地捆了。捆完,起身撤了老远,背过身去使劲喘,嘴里骂个不停。
  金木正要问,后头那警察一把拉他到路边,“怎么回事?这人染上了!你找死——你口罩呢?”
  金木又一愣,没说话。警察拿手电一照,地上那人脸色黑紫,嘴巴鼻子里都冒出血,雪地被浸黑了一大片。
  那俩警察,都穿着绿色的警服,戴着大檐帽。这是光绪皇帝临死前批准的新式警察服装,按照西方样式设计的。他们的警服袖子上,也都缝着块蓝布片。
  这时,马路对面一阵马蹄声,冲来一辆马车,转眼到了跟前。马车一边坐着车把式,一边坐着个瘦瘦的年轻人。两人都戴着皮毡帽,脸上蒙着口罩。马车没停稳,年轻人就跳了下来。他看也没看地上那人,就对警察说:“裹起来拉走,别碰他。”
  这人说话鼻音很重,广东口音。他看了看金木,从口袋里掏出个口罩来,“金记者?快戴上口罩。”说完,他走上前,帮金木戴上纱棉做的口罩,“这人病发了,傍晚从病院跑了出来。”
  两名警察从马车上拉出条破毯子,小心地裹在那人身上。那人一动不动,从毯子底下伸出只手,在雪里抓了几下,不动了。
  这个年轻人就是林家瑞,陆军军医学堂的学生,一个月前随伍连德从天津赶来。他看了看死掉的病人,叹了口气,“直接拉坟地吧,能找到棺材就殓了。”说完,又叫来另一个警察,“一定记得,把他家里人都送去隔离,今晚就送。”
  警察把尸体裹好,丢在马车上。车把式扬鞭吆喝,赶车走了。两名警察跟林家瑞招呼了一声,举着手电往黑处扫了扫,也走了。
  这就是我太爷爷——《白日新闻》记者金木到哈尔滨头一个晚上遇见的事儿:目睹一个鼠疫病人死掉。
  林家瑞摘下毡帽,头上冒出热气。他梳了个分头,没留辫子。金木一笑,指了指自己脑袋,他和当时很多留日学生一样,也剪了辫子,留着平头。
  林家瑞又解开口罩,抹了抹胡子上的汗,重重呼了几口气,又重新系上。他接过金木的行李,指了指对面。两人穿过空荡的马路,往火车站对面的格兰德旅馆(Grand Hotel)走去。金木的房间早就安排好了。
  那辆马车,原是要接金木去傅家甸的。他6点多就在车站等着,没等到金木,却听说防疫区出了事,有病人跑了出来。
  当时的傅家甸,已经是由军队内外看守的封锁区,与外界断绝了来往,出入都要严格检查。伍连德又把封锁区隔离成四个区,每个区由一名朝廷的高级医官负责,配有助理、医学生和受过防疫训练的杂役和警察。这是伍连德独创的隔离防疫措施。从那之后的一百年里,中国的传染病防疫都在沿用这个方法。
  刚到哈尔滨时,伍连德去了趟俄国传染病院,那里是集中收容治疗鼠疫病人的地方。他在自传中说,那是一次令人尴尬的探访,又是一场严峻的考验——传染病房里的医生竟然没有戴口罩。在伍连德看来,这是一种盲目的自信。
  负责鼠疫治疗的俄国医生毕业于基辅大学,他使用当时最先进的鼠疫疫苗治疗病人。但是,伍连德有预感,这场鼠疫不同以往,从前的鼠疫只在人鼠之间传播,这次却能人传染人。他写道:“轮到伍博士检查时,他伸直手臂尽量抻长双耳听诊器的管路,只从背部听诊肺部,并扬起头以避开病人。在病房里的10分钟,让他万分紧张。”[引自湖南教育出版社《鼠疫斗士——伍连德自述》(上),第21页。]
  林家瑞说,伍连德的判断是对的,这次鼠疫是肺鼠疫,“也就是能通过呼吸传染。”
  他从棉衣口袋里掏出几个布片,递给金木,说:“这病没法治,染上就死,所以伍先生才用了隔离的方法。”
  布片是红、黄、蓝、白四种颜色的臂章,代表每个隔离区。傅家甸的百姓,包括医生、警察、军人,人人都要戴着所属区域的臂章,要想去其他颜色区域,得得到特殊许可。
  “刚刚死去的佘先生,就是蓝区的病人,下午从疫症院跑了出来。”
  根据病人的情况,伍连德把傅家甸的防疫医院分成了疫症院、轻病院、疑似病院和防疫施医处。每天,各区都派出四十多个搜查队,挨家挨户检查,发现有人感染,马上送到对应的防疫医院。凡是与确诊病人接触过的,都要送去隔离观察。
  佘先生五十多岁,是闯关东来的山东人,光绪年间就来了道外。他靠卖草药起家,家里有老婆,一儿一女。因为读过书,前几年在傅家甸做了私塾先生,成了有头有脸的学问人。八天前,他坐大车进了趟城,回来路上就发烧咳嗽,正好撞见急救队,直接给送去了疑似病院,当天就确诊了。之后,再没见过家人。
  按防疫局的规定,确诊病人不让家人看望,“死的人太多了,能少一个是一个。”可这个佘先生是个老学究,见不着家人,他就闹,骂西医,说这不是治病,是关犯人。
  金木问,看守应该挺严的,怎么就跑出来了?
  林家瑞叹了口气,说这事很难办,“傅家甸就那么大个地方,没谁不认识谁的,大家都敬重佘先生,他跟看守说了点儿可怜话,一不留神,就摸出了房门。”
  一出门,他撒腿就跑。看守去追,他疯了一样,从屋檐上掰了根冰溜子,差点没扎到看守的脸上。
  林家瑞说,佘先生没染病前,就闹出过一件事儿:他到处找人说,伍博士一来,死的人就会更多。
  金木问为什么。
  “报应。他说这是老天的报应。”
  林家瑞拉金木到酒店大堂沙发上坐下,讲了他和伍博士刚到哈尔滨时的一件事。
  他们来之前,傅家甸只有两个北洋医学堂[北洋医学堂,又称天津西医学堂或北洋海军医学堂,创办于清光绪二十年(1894年),是当时中国第一所自主创办的西医医院“天津储药施医总医院”的附设学堂。]的医生和五个助手。他们来不及处理死去的病人,尸体只能由警察拖去坟地埋掉,唯一的防疫措施是在病人家里消毒。
  “每天晚上,街上都有人悄悄丢弃尸体。很多人不愿警察上门,不相信西医消毒。”
  “不知道鼠疫病人的尸体会传染?”
  林家瑞摇摇头:“我们来之前,并没有确诊是鼠疫。”
  北洋医学堂采用的是法式教学,看重临床观察,但不太做实验。他们根据病人症状,判断是肺部感染疾病,但并没和鼠疫直接联系起来。
  整个傅家甸,只有一间日本医生的实验室,那名医生确实想到了鼠疫。他捉了几百只老鼠做化验,却并没发现鼠疫杆菌。
  没人清楚这场瘟疫究竟是什么。直到12月27日,伍连德和林家瑞在一间民房里,悄悄解剖了一个日本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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