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瑾笑骂了一声放肆。两人都笑了起来。末了诸葛瑾叹道:“年已半百,安能不老。”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大抵如此。可以相逢一笑成知交,也可以成日对面不投机。当年诸葛亮在荆州与马良同窗共学时,诸葛瑾在江东,每得了休沐假期,就往荆州去探望弟妹。虽是大半年才得见一次,可自从小小的马良在隆中草庐外一头撞入诸葛瑾怀中,误认他为自家兄长开始,两人就结下了不解之缘。每逢诸葛瑾到了隆中,马良必定也要过来,缠他缠得没完没了。弄得最后诸葛瑾倒是陪着他的时间比较多。年方十三岁的马良拉着诸葛大哥满襄阳城的逛,说个不停,告诉给他襄阳城各处风景名胜,故事传奇。其中不少江湖逸事,是诸葛瑾都没听过的。他不禁心想,这个孩子到底读进了多少书,怎尽把时间花在收集这些民间逸闻上了。
于是诸葛瑾存着考较这孩子的心,拿经典问他。马良倒也一一答来,只是细节之处均不深究,答不上来还一撇嘴:“读那么详细有什么用?咬文嚼字,与兴邦立国毫无关系!”
…所以就把时间花在市井逸闻,神怪传说上了?诸葛瑾哭笑不得。小马良这口气完全就是从诸葛亮那儿学来的。敢情都是自家二弟带坏了这孩子!
大街小巷走着走着,不觉有哪里不对。脂粉香气扑面而来,笙管丝竹声声入耳。当真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马良竟把他带来秦楼楚馆,烟花之地了。小小的少年还兀自言道:“听说京城有章台路,丝竹管弦,盛极一时。兄长一定去过,可能给良说说那里的盛况?”
“……”
见诸葛瑾不言语,小马良又自己唱了起来:“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
“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
唱得真是极好。诸葛瑾心想。小小年纪唱得有模有样,又有着如此好的歌喉。可他还是忍不住皱眉:“阿良,你平日就学这些?”
“可惜学得不全。”小马良哀声叹息,一双明亮眼睛眨了眨,看着诸葛瑾,哀求似地:“听说这秦楼楚馆,多有妙曲。可我年纪太小,他们不让我进去。兄长你带我进去嘛~我就想听曲子…”
“…………”诸葛瑾很是凌乱了一阵,才蹲下来,对着马良温声道:“阿良,这些曲子不学也罢。你若喜欢音乐,可听过吴地小曲?吴地村镇,水网纵横,烟雨中如诗如画。撑篙女子用那吴侬软语唱起小调,可好听了。”
马良的眼睛果然亮了起来:“兄长,快唱给我听!”
于是那一夜,诸葛瑾在隆中草庐外给马良唱了一晚上吴地小曲。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诸葛亮带着诸葛钧与马谡在一边习琴,看着那边唱歌的一大一小,当真无奈。马良从他习琴已有小成,又在他这儿把齐鲁歌谣都学全了,却嫌那梁父吟是送葬歌曲太过无趣,便总要学那些郑卫之风,乃至淫辞艳曲一概想听。如今得了诸葛瑾教他吴地歌谣,可是得遂心愿。
虽说诸葛亮与马良同窗共学,教学相长,少年交好,但在一起多是嬉闹拌嘴。至于诸葛瑾,便总是温厚的兄长那样爱护着他。每逢离别,马良就拉着诸葛瑾的袖子,含泪依依不舍。
后来马良出使东吴,孙权每回都派诸葛瑾去迎接并且送别马良。两人每每含泪而别,诸葛瑾总要问一句:阿良愿不愿随我留在江东呢?
马良笑着说:“良的父母兄长都在荆州,我怎好抛下他们?”
…
…
…
此时一路上两人沉默了一阵,诸葛瑾方问:“乔儿…可还好?”
“兄长总算还记得自家亲儿。”马良取笑道:“还是老样子。身子骨弱,时好时坏。秉儿也还是一样,没事了就往他那儿跑。两人比亲兄弟还亲…”
诸葛瑾叹息:“他得了这样一个狠心父亲,把他千里迢迢送去远方,必然怨我了。”
“…兄长怎么这样说。乔儿…很想念你。”
且不说诸葛瑾与马良甚是投缘,堪称一见而成忘年知交。这份温厚的情谊也延续到了他们的下一代。当时诸葛亮因无子,求乔为饲。诸葛乔年方八岁,初来荆州,时常思念亲生父母,闷闷不乐。诸葛亮见此,便与马良商量,让马秉来陪伴诸葛乔。两个孩子朝夕相伴,亲爱有如兄弟,可比当年的诸葛瑾与马良。诸葛乔也日渐开朗起来,稚嫩小脸上有了笑容,整日价牵着马家弟弟到处跑。只看得诸葛亮与马良皆笑而叹息。
“孔明…也有四十二岁了。我多年没见他…不知他可生了白发?”诸葛瑾又问。
“说起尊兄,”马良摇头,笑望诸葛瑾:“尊兄很想念兄长…他闲暇时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读读兄长的家书,给兄长写长长的回信…自从去年十月,尊兄迟迟没收到兄长家书,他还着急得总问家仆,兄长怎么没回信呢,老担忧你是不是生病了。”
“……”
“过不久他得知你从吕蒙袭荆州,尊兄三夜没有睡好,连连叹息。就是那时候良发现尊兄开始生白发了…”
“我…对不住孔明。”诸葛瑾叹息。
“兄长,你可把我与尊兄都忘了。”马良半是埋怨地道:“孙将军与兄长再亲,能够亲过我们么?陛下也不计前嫌,央兄长来归。良恐兄长不能明白…”
“阿良,你不明白。”诸葛瑾忽然打断他:“至尊…就像我另一个弟弟一样。”
马良怔然望着诸葛瑾,眼神中略带困惑。诸葛瑾见此,便微微一笑:“当时至尊兄长新亡,至尊尚年幼,只拉着我哭泣。那个模样…与小时候的孔明那么像…谁知张子布一把拉过他,说这不是哭的时候,便把他推上马,让他巡视军营去了…这么多年过去,至尊早不是当初那个无助的孩子了。即便成了一代雄主,我还放心不下他…”
“…怪不得。良听说,孙将军性格固执,有时百官谁劝也不听。唯独会听兄长婉言劝说…”
诸葛瑾摇了摇头:“阿良说我狠心。却也不是冤枉了我。孔明都这样说过我呢…”
“哎?”马良笑问:“尊兄那样温良克制的人,也会埋怨兄长?”
“怎么不会。”诸葛瑾笑着回忆:“当年他出使江东,至尊对他喜欢得不得了,非要我留住他。我知道以孔明性子他绝对不肯。也给至尊说了这事情我办不到。可拗不过至尊再三央求,我还是去给孔明稍微提了一下。没想到,孔明当即给我拗起了脾气…你们外头都听孔明说什么“能贤亮而不能尽亮”,那都是借口。他真对着我,哪里说这种敷衍的话。”
“…尊兄怎么对兄长发脾气的?”马良笑问:“他都没告诉我!”
“那么丢人的事情他怎么会告诉你…”诸葛瑾笑道:“他一拉下脸来,就说:何其岁月荏苒,物是人非。小时候他跟我要天上的星星,我说没法摘给他。现在啊,至尊成了央我摘星星的孩子。他自己成了那天上星辰…”
“哈哈哈…”
马良明白诸葛亮此言,可谓一语双关。士子之心,明如天上星辰,除非殒落,否则绝不会来投江东。
眼见前方驿站已到,趁着人马歇息饮水之际,诸葛瑾紧握着马良之手,含泪不舍道:“阿良,回去吧!好自珍重!替我照顾好孔明。”
马良默默不言,环顾四周,见树下草叶,便去采下一片,折起后便凑到嘴边吹奏起来。倾刻尖锐哀伤的曲调响彻旷野。诸葛瑾听得明白,那正是苏武李陵赠别之曲…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商。
昔者长相近,邈若胡与秦。
惟念当离别,恩情日以新。”
“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
我有一樽酒,欲以赠远人。
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离歌三迭,一重比一重更是缠绵凄恻。诸葛瑾忍不住相和而歌。随行的东吴侍卫与随马良而来的两位羽林郎皆是看怔了。惊讶于一小片叶子,竟能吹奏出如此动人曲调。二人彷佛回到了少年时期在隆中草庐外歌唱的时节。在旁人看来,此情此景,仿若回到旷古的北方草原,古人挚友远别,长歌当泣,远望当归,岂不催人泪下。
一曲方歇,诸葛瑾含泪笑道:“阿良,一片叶子竟也可让你吹出如许曲调,莫不也是孔明教你的。孔明那一双巧手,朽木在他手上,也能成为好用的器物。一片叶子,也可奏胡笳之声…”
马良笑道:“不然兄长以为,我与尊兄少时乡间嬉游,都做什么去了。”说罢,他黯然低叹:“我与尊兄可日日相见。但与兄长,一别不觉十年!这一生还有多少会面之日?良拼却回去受陛下责罚,也要与兄长再相聚片刻…”
“兄长,请容良再送你一程吧…!”
* * *
“阿良,你太任性了。”
这是一个地近夷陵道的驿站客房,咫尺小屋将冬日寒风飘雪隔绝在外,马良正在拨弄炭火,闻此回头笑望诸葛瑾:“我能有尊兄小时候调皮任性么?”
诸葛瑾笑而摇头。马良说是给他送行,却依依不舍地送出了十里又十里,不肯回营。最后眼见天晚了,索性便跟着他来到了驿站,说是歇息一晚,又可同榻共语,待明日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