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调越发高亢凄清,马良眼中隐含泪光,含笑吟唱出最后一段:
“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
嘉会难再遇,欢乐殊未央。
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
琴音歌声悠远悲徊,萦绕直上九天,后于激昂的高音处嘠然而止!
二人默然相对,一时竟悲感不能语。不知何处传来失伴孤雁的悲鸣。风雪中越发凄清。
良久,诸葛瑾方微笑开口,语声却已哽咽:“阿良指间琴音,感物情,结人心,可轻易挑动听者之悲欢七情。虽伯牙之风雅,司马之情韵,何以过之。此绝非为兄可教。除阿良天资过人,孔明亦当有师襄之功。阿良你…真的长大了。”
马良手按琴身,摇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非良之琴歌可感人,而是兄长心中悲伤,方与此音声相应有感。本为抚琴求兄长指教,不想反引兄长伤心,良之过也。”
“阿良啊!你便不能不惹我伤心么?”诸葛瑾笑道。
马良含笑望着他,心道兄长见谅,良恐怕…真是不能不为此了……
于是他温声道:“良当奏一曲镇魂调,助兄长入眠。”
在安定心神,声声渐缓的曲调中,诸葛瑾终于沉沉睡去。马良左手的指尖停留在最后一个颤音上,已是被琴弦划出了血痕。他默然看着自己的手指,而后放入口中吸吮,淡淡血腥味弥漫开来。一如日前的秭归战场。
大汉侍中淡然一笑,缓缓起身,替东吴的绥南将军盖好被子。他凝望着兄长安详睡颜,低声道:“兄长,多年不见,你的酒量越发好了。听说性情温厚之人,酒量都好。可正因如此,你不疑有他。良替你斟的酒,皆一概饮下…饶是如此,不借着镇魂调,兄长还要因舍不得我,而迟迟不肯入睡…”
“兄长啊!良在此,先向兄长请罪。来日匡复汉室,河海晏清,良愿随兄长归隐山林,常年侍奉左右,任兄长责罚,良绝无怨言。”
马良在榻前想着那美好的将来,而诸葛瑾在沉眠中,亦梦到了少时与阿良的点点滴滴。哪怕明日便是天地变色,战云四起。刀兵相见,永隔远津。
* * *
时近子夜,风雪之中,两位羽林郎牵马遥望马侍中抱琴而来,皆是眼前一亮。
“侍中还顺手牵羊…哦不,牵琴?”
“怎么可以牵羊。侍中何等风雅,一曲能教吴人侍卫与诸葛将军都睡死了。只有你小时候才偷羊。”
马良看他们兄弟拌嘴,想起自己与诸葛瑾此去当为敌人,不免心下黯然,却仍笑骂:“尔等尚有闲心拌嘴。快快启程。”
两位羽林郎相对一笑,与马良一起翻身上马,朝武陵的方向疾驰而去。
数个时辰后的驿站,天已破晓。诸葛瑾醒转时,本以为身边会睡着那个当初在草庐睡着时会紧抓住他袖子,流得他袖上一滩口水的孩子。可睁眼一看榻侧哪有马良身影。环顾室内,也全然不见人。榻下碳火尚有余温,火光将熄未熄。
他翻身而起,甚至不及披衣。但见马良的行装也已不见。甚至几案上的琴…也被卷走了。取而代之的是镇纸压着的一纸留书。诸葛瑾拿起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良感兄惜别之情,当是不忍见吾告别而去。良心念故主,故此不告而别,以免伤怀。望兄长谅解。良甚喜此琴,见之如见兄面,想兄亦当不吝相赠。良得此琴,锦水汤汤,对之时时弹奏,纵使与君长绝,亦当无憾矣。书不尽言,望君加餐珍重,皓首为期。”
“阿良…”诸葛瑾握着书信,怔然良久。在案前坐了片刻,方觉寒意袭来。他这才起身披衣。恰好外面侍者叩门,他应了一声,侍者推门而入,捧来热水巾帕。他知马良已离去,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只低声禀告车马已备妥,待将军准备好即可启程。
诸葛瑾暗道昨夜如何睡得这样熟,险些误了时辰。果然阿良的镇魂调已是出神入化,竟有如此功效。
他完全没有往昨夜饮下的酒去想。
匆匆用过早膳,他上车之时,侍者惯常提醒:“将军,印信可带齐了?”
诸葛瑾嗯了一声,出于谨慎的习惯,伸手在行装中摸了一下,却觉触手形状不对。他眉头一皱,掏了出来,打开锦囊,里面安安静静躺着一枚扁平的羊脂白玉。正是马良随身所佩。自己的印信则不翼而飞了。
阿良你…这玩笑开得太大了!
他一时还觉得是马良调皮戏耍他。把行囊几乎翻了个遍,只是没找到印信。
东吴绥南将军的印信有多重要?孙权雅敬诸葛瑾,此时他更领南郡太守,统兵在外,故所过关隘,见此印信,皆得放行。若无此印,他就是去了夷陵大营,也入不得辕门!
他猛然抬头,只见侍者此时正目瞪口呆。诸葛瑾急忙吩咐:“快派六人,追上马季常。务必讨回印信。”
六名侍卫跪地领命,有一年长的却低声问:“此去西方,有两条路。大路通秭归刘备大营,小路南通佷山,直达武陵。我等走哪条路?”
诸葛瑾瞬间寒毛直竖。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满以为马良定是回刘备大营去了。他能去武陵么?不…马良没有带兵。如何入得武陵。就算入得,也掀不起风浪。这也是之前他不曾怀疑过马良的原因。定是自己多想了…马良定只是一时调皮,拿他的印信开个小玩笑罢了…也许只是为了搏刘备一笑,免得受罚才这样做…
然而他还是道:“分为两路,快去!”
“是!”
车轮辘辘,一路往夷陵而去。诸葛瑾一路上心烦意乱,两个时辰后,陆逊大营已遥遥在望。诸葛瑾来到辕门,因无印信,只好亲自下来,给守门将士说明原委。那辕门的执戟郎也是一脸愕然,迅速回转入营禀报陆逊。
过不多时,只见营中羽檄交驰。兵将调动,一片战前紧张气氛。诸葛瑾愕然之间,只见陆逊戎服临事,与随从乘马疾驰而来:“子瑜,你的印信被马良盗了?!”
“伯言,我…”
“你只回我一句,"陆逊打断他:“我已调兵五百,命他们往武陵阻截马良。若遇反抗,格杀勿论!只怕你舍不得,回头怪我狠心杀了你弟弟。你现只消告诉我一声,你准不准!”
“伯言,事情何至于此!”诸葛瑾觉得陆逊真是紧张过度:“季常就带了两位羽林郎,如何入得武陵?”
“不至于此?”陆逊冷笑一声:“子瑜,你太小看马季常了!你给他一支桨,他也能掀起大浪!”
“他是我弟弟,我如何不知!”诸葛瑾心下一乱,不免急躁起来。
“时到如今你还把他当弟弟!”陆逊见他如此,也是急道:“子瑜,你醒醒!高祖可以把项羽当弟弟吗?你们那点儿情义,在两国相争之间能值个什么!不过被他用来设计,引你入彀。子瑜,你已为马季常所谋,还不自知吗?!”
“他难道不是回秭归大营去了!”
“不是!”陆逊斩钉截铁:“你派去武陵的那三人,必定有去无回!”
“季常不会如此!”诸葛瑾几乎是失声大喊。
“你…!”陆逊见他如此,心下大急,道:“你还执迷不悟!他跟着你十里又十里,临了要到夷陵,他又跑什么?趁你睡着不告而别,就是不敢同你来见我!马季常这诡计,只好瞒子瑜这等温厚长者。若在我这,我旁观者清,他哪里还可对你用计!”
“……”诸葛瑾哑口无言。他身形一晃,几乎要跌坐在地。
陆逊一把扶住诸葛瑾,牵着他手走入大营。吴军精锐个个看着他们,睁大了眼目不转睛。他们知道陆逊与诸葛瑾感情要好。诸葛瑾本来就以宽厚温良著称,而陆逊聪慧敏锐,年龄又与诸葛亮相仿。因此诸葛瑾也将陆逊当成自家弟弟似的。
陆逊拉着诸葛瑾入了大帐,将诸葛瑾安置在坐位上,自己坐在他对面,认真道:“子瑜,你不是为私情所误之人。但现在事发,马良拿着你的印信一路闯关,朝中会有更多人说你暗通刘备,企图归汉。至尊当不至信此流言,我亦会上表,奏明你绝无此事。”
“……”
“现在,你无论如何给我一句。你准是不准。”
“万一他不走武陵…”诸葛瑾哑然开口。
“那自然无事!”陆逊一拍几案:“可他必是去了武陵!白眉最良名盛襄阳时,才只有十七岁。他还是诸葛亮提携教导上来的,最优秀的属下。深得刘备器重。多年磨练下来,他的智计胆略已经足以独当一面。你可不要以为他只是宫内的侍中!”
“……”
“我今派兵去,需保不得他性命。你想想你弟弟孔明,那固执的性子!还有关羽!他曾跟马季常同守荆州,也是忘年之交。后来刘备定成都,怕孔明思念义弟,自己也离不开这左右手,就召马良入川,随侍在侧。物以类聚,马良的性情可见一般。我推测他就算能够被生擒也不会活着来见你。”
诸葛瑾呆望了陆逊片刻,终于艰难开口:“…好吧。”
陆逊起身去帐外,将军令下,五百骑兵当即出发。他回入帐中,见诸葛瑾兀自发呆,便叹道:“八成是追不上了。晚了半夜又半日。以马良的精明,他不可能路上耽搁。你也不必太忧心了。那五百人去了也许只可亡羊补牢,助守一下武陵。”
“……”诸葛瑾不知自己该开心还是难受。此时方觉头脑中一阵晕眩,起身时又晃了一晃。陆逊见此不放心,召了军医过来,给诸葛瑾把脉后,军医言道无妨,或只是中了安眠的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