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马良知道认错了人,红着脸放开了诸葛瑾,还要再跑,却被诸葛瑾握住了小手,笑问:“你是哪家孩子?诸葛亮欺负你了?”
“没,没有。我…求尊兄教我弹凤求凰,然后…”孩子低下了头,不肯再说了。
诸葛瑾哭笑不得,抬头看着诸葛亮,只见自家二弟也不愿多言,只道:“阿良是襄阳宜城马家第四子。”
“襄阳马家?”这可是荆州世家大族。诸葛瑾不由又细细打量起这个眉目细致的孩子。牵着他入了草卢坐下后,柔声说:“琴会三才之粹、五行之精,尺寸之间效法天地,乃是君子必须修习的乐器。因此,琴还是要学的。”
马良怔怔看着他片刻,末了抓着他手轻轻摇晃,笑了起来:“兄长,你教我弹白头吟好不好?”
“……”诸葛瑾一阵无语。他有些能理解为什么诸葛亮会着恼了。只见自家二弟坐在那儿蹙着眉:“阿良最近就是这个样子,还总要学这些不着调的曲子。我担心他长大之后…”
诸葛瑾摇头而笑,细看马良片刻,道:“不会的。这孩子是个好样的。”说着,他牵着马良,来到琴前坐下,手搭琴弦,彷佛毫不费力,数声浑厚之音自然流淌而出,铮然隐隐有金戈之声:“你看,琴为心声,胸中若有天下,七弦也作兵戈响。不要整天价让孔明教你这些不正经的,这凤求凰不学也罢,等你有了心仪女子自然就会了。君子练琴,不止拘于音律,更要借音乐砥砺性情,孕内心浩气。你要真想学琴,我教你公瑾新作的长河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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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良一垂首,注意到诸葛瑾半藏于袖中的手上似包有白布。诸葛瑾方要掩饰,马良抓住他手,一掀袖子,不由一惊:“这…兄长如何…”
“车马颠簸,不慎碰伤。”诸葛瑾微微一笑。马良摇头:“这不是碰伤,兄长休要瞒我…”
他望向一旁,一青年羽林郎便躬身道:“方才陛下欲强留诸葛将军,将军拔剑欲自刎明志,被陛下阻止,是以…”
“……!”马良眉头深皱,握住诸葛瑾之手:“陛下竟尔如此。兄长可还觉疼痛?”
诸葛瑾笑着摇摇头。马良低声道:“委屈兄长了,良在此,代陛下向兄长赔罪。”
“这是什么话!”诸葛瑾笑道:“孔明与阿钧可还好?”
“好。当了丞相,怎么能不好。就是最近忙些累些。有我照顾他,兄长勿忧。我不在了,还有幼常呢。阿钧还是跟以前一样,说我与幼常抢了他二哥。”马良笑道。诸葛瑾听了不由也笑起来,末了黯然低声道:“重任在身,兄不得不立刻回南郡。来日再与弟长叙。”说罢毅然转身便走。
“兄长!”马良唤道。抢上前去,攀住车辕:“刀兵阻隔…再见不知何日。请容弟送你一程吧!”
诸葛瑾方要上车,见马良含泪不舍地望着他,当是盛情难却。他又握住马良之手:“阿良,你已是一国之侍中,陪侍陛下,不可随意离营。”
马良望着一位白袍羽林郎:“君可替我代禀陛下。”
青年拱手:“侍中请少待,待属下禀过陛下,再行离营…”
“若待你禀过陛下,岂不误了将军行程。”
“属下…职责在身。况侍中亦不可无人随行…”
“放肆。”马良冷然道:“我在成都,尚可自由出入禁省。今日不过离营片刻,你也敢阻拦吗?”
那羽林郎一怔,马侍中向来为人温和,语笑晏晏。如何今日竟尔动怒。他忙半跪于地,低头不敢作声。旁边的弟兄看得着急,忙上前拱手道:“侍中执意送行,属下愿为护卫。”
马良蹙眉无言望着他片刻,终于道:“好吧。”
“兄长,我跟你一起。”另一位较年幼的羽林郎亦道,看着马良。
马良叹了口气,勉强应了。当下带着那羽林兄弟二人,便随诸葛瑾攀上了车。
“阿良,你…”
“回头陛下责怪,看尊兄之面,也会宽恕良的。”马良笑道:“兄长,请容良相送十里吧!”
* * *
羽林青年焦虑地望着诸葛瑾车马远去,忙往中军帅帐去禀报刘备。
“陛下!”那羽林青年入帐,只见刘备与刘巴二人正商议事情,即半跪于地:“陛下,侍中随诸葛子瑜离营而去。”
“哦?”刘备看向刘巴:“这样迫不及待去给子瑜送行。都不先告诉朕一声。方才众将聚会,他也没来。这不像是季常的作风啊?”
“这…属下也曾问侍中,是否先告知陛下再走,可他…竟出言斥责我等。属下怕…”青年越说,声音越低。也不敢抬头看刘备了。只惹得刘备哭笑不得:“怕什么啊?怕他跟着诸葛瑾跑了?”
“…属下不敢!”
“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刘巴拂然不悦:“退下吧!”
“等等。”刘备问:“他带了几个人去?”
“侍中一个随从也不带…我们不放心。安国与安民自请随行保护。侍中勉强答应了。随行就二人…”
“什么!”刘备一拍几案:“出了大营,就是吴人地界!他送行回来,就只有两人保护…你们当他是什么?!万人敌的虎将吗?!?”备急得离坐而起,来到那羽林郎跟前,用力握住他双肩,只握得青年痛得皱眉,几乎要掉泪,又不敢呼喊。
“再派五十人,追上他!随行保护!迟了一步,朕拿你是问!”刘备喝道。
“…是!”
“且慢!”刘巴沉声道,转身向刘备长揖:“陛下,派不得!”
“怎么派不得!”刘备怒道。
“退下吧。”刘巴不答,反而转向那羽林郎:“无我命令,不许入帐。”
青年一脸惊愕,不知陛下与尚书令怎么回事,当下只好应了一声连忙退下。
而此时帐内刘巴沉声道:“陛下派人去,只能坏了季常大计。季常不会回来了。他要去武陵,此乃他对诸葛子瑜行的假途灭虢之计。”
“就带着两个羽林郎,旁边还有诸葛子瑜与随行的数十名吴人侍卫!去武陵的路上到处有吴军关隘。你给朕开什么玩笑?季常才不干这种傻事!”
“季常不干这种傻事,臣就干得。”刘巴也上来了性子,冷冷道:“此乃臣与季常共同定计。安国与他弟弟也与我二人密议好了。不曾事先禀报陛下,还望陛下恕臣等欺瞒之罪。”
刘备一怔,随即怒上心头,大吼:“刘,子,初!!!”似乎又觉得不能只骂他一人,转而看着马良那空空如也的位置。他指着坐席,彷佛马良人还在那里似的:“马季常!!!是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这样大的事情,自己定计而行,都不报与朕知道!”
刘巴看着刘备。大汉上下都知道陛下这种重情的性子。有时候事情报与他知道,反而做不成。因此从丞相带头,三公九卿多少都会独断专行,不会事事报与刘备知道。本来事情早成惯例,刘备事后也不会深究。可这次他担忧马良,话说得极重。刘巴心下也觉得委屈,执拗道:“陛下此言,臣受之不起。”
“只带着两个羽林郎,千里奔袭,万一被吴人抓住了送给孙权,季常就受得起吗?!”刘备怒道。
“请陛下放心。”刘巴道:“季常不会有事。陛下方才已经帮了他许多。以季常之能,陛下还信不过他?”
“我怎么…”刘备气得正要回嘴,又见刘巴病中形容疲倦,脸色灰败,他心中一疼,终究不忍再责问他。又想刘巴贵为尚书令,却愿意为了侍中甘受皇帝责备。可心中终是担忧,便低声问:“你给朕说说,他怎么能没事。朕又怎么帮他了。”
“季常此计,首在以情打动诸葛子瑜,使其放松戒备,带着他假道南通武陵,以行假途灭虢之计。陛下方才险些要了诸葛子瑜的命,又扭伤了他手腕。而季常性情温柔,善抚人心,陛下此举便使得季常之计能更好的施展。若骗得过诸葛子瑜,这计谋就成功了一半。届时季常弄来吴国通行关文,入武陵自是易如反掌。”
“……”刘备怔然。
刘巴又道:“臣方才看着陛下之举,心下便窃喜。不想陛下与季常心有灵犀,季常虽未与陛下言说他的计划,但陛下无意中已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
刘备急得在帐内踱步,绕了一个又一个圈子,又来到他面前,注视着他的眼睛,焦虑地问:“季常真能无事?”
“臣愿以性命担保。”
“……”刘备一时无言以对。子初季常的谋略自是高出他数倍。刘巴说得肯定,那马良必然会平安抵达武陵。可只带两个侍卫…凭着他武人的直觉,就是觉得不妥。他不禁回想起昨晚季常怎么说也只说去了武陵之后该如何招抚五溪蛮,如何领军出桂阳,零陵,然后直捣长沙。可当自己问起他怎么率军入武陵时,他却笑而不言。刘备其时没有多想。现在回想起来,马良当时望着他的目光中比平日更多了几番流连,甚至有几分诀别前的依依不舍…原来竟然是为了今日的不告而别!…季常!你为了我与三军甘冒此大险,朕当如何承受你此情此义!
* * *
马良与诸葛瑾并肩坐在车上,双手交握,笑而注视对方。彷佛要把阔别十年未曾相见的,都在这短短几个时辰内看足了。最后诸葛瑾终于笑道:“季常,你眉毛全都白了。幸好头上尚未生白发。我记得季常今年,才只三十五岁。”
马良笑道:“兄长,你老啦。可生出了好多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