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一面扶着刘巴回座,一面道:“孔明的话朕岂能不记得。想当年项羽不也是国险而民付,后来怎么样啦?”
众将大笑声中,冯习笑对诸葛瑾道:“将军别再跟陛下作口舌之争。你说不过陛下的。”
“在下前来,自不是想与陛下作口舌之争。不过提醒陛下。”诸葛瑾平静道。
刘备笑而点头:“很好,很好。求和还可以如此气势逼人。子瑜真可谓国士无双,君子如玉,不卑不亢…跟孔明真像。可惜,这美玉被不懂爱惜之人掷于阵前,欲令其手足相残…想来和氏之璧,价值本来胜过蔺相如的头颅…”
众将闻此皆是一凛,心想这陛下到此也不忘讥讽离间孙权与诸葛瑾君臣之情。虽说是君子仁爱,可也是无毒不丈夫。况这自比秦王的霸气…当真也只有刘备能当之。
但见诸葛瑾摇头道:“我是自请驻防前线的。我就怕孔明亲自来了,别人下手不会手软。若我自己来,还会放心一些,又可兄弟相见。”
“子瑜这话,朕不信。”刘备笑着摇摇头:“你们兄弟二人,忠心事主,屏弃私情。从来都是先公后私。别人我说不好,也许他们碍于你的情面,不肯杀孔明。但若两军阵前,让你射杀大汉丞相,你绝不手软。”
诸葛瑾一怔。但听刘备又笑:“朕怎么能让你们手足相残。何况你们两个,都是白璧无瑕世间稀。哪一个损坏了,朕都要心疼死的。”
诸葛瑾含笑一揖:“谢陛下爱惜之意。”
刘备逼近一步:“子瑜啊…依朕看来,孙权把美玉看得比蔺相如还重。你…别做蔺相如,做美玉吧。朕让孙权拿十五座城池,来换和氏璧。怎么样?”
众将皆惊。刘备此言,是要扣住诸葛瑾…?天啊,当真如此…还不知会如何。只怕南郡忽失主将,军心一乱,汉军可趁机攻打夷陵。真也不失为好计。可这诸葛子瑜…
但见诸葛瑾笑而摇头:“陛下怎这样高看瑾。孔明才是和氏之璧。我主定然愿意拿十五座城池换取孔明。”
“不成不成。”刘备摇头道:“一百座城池给朕,朕也不换!”
“瞧瞧。”诸葛瑾笑道:“七个瑾才抵一个孔明。陛下要我做什么嘛!”
“朕一见你就喜爱,跟喜欢孔明是一样的。”刘备笑道:“都是美玉,朕不会厚此薄彼的。”
帐中所有人都大笑起来。纷纷嚷着诸葛瑾留下来。
诸葛瑾摇头微笑:“陛下,孔明当年至江东,我主虽喜爱他,也没有强留孔明。陛下安可以怨报德。”
“朕这不教以怨报德。”刘备撇嘴:“朕这叫慧眼识金,高祖之风,知人之明。孙权没慧眼,项羽之风,又不识人。要朕来说他当初就该强留孔明。”
“哈哈哈…”众将都是忍不住笑出来。心想陛下这强词夺理实在无人可及。
“……”诸葛瑾默然片刻,显然也有些被刘备的厚脸皮震撼了。半晌才道:“陛下,玩笑到此为止吧。瑾虽不才,还知古人忠义之道。既为白璧无瑕,岂有事二主之理。陛下必要强留,愚当效蔺相如,请以颈血溅王衣!”
诸葛瑾说罢,退开数步。手握剑柄,昂首望着刘备。众将皆大惊,纷纷拔剑在手。
…这诸葛子瑜是疯了么!一介文士,妄想刺杀行伍出身,勇武过人的刘备?!只怕近不得刘备之身,便得死于帐中众将万刃之下。
但见刘备站在那儿望着诸葛瑾,不为所动,也没有拔剑的意思,片刻后缓缓笑了:“孔明曾说,他会击剑,皆是兄长所教。朕也好奇,孔明剑术究竟如何?”
诸葛瑾冷然道:“陛下想看孔明剑术,愚现在就可让陛下一观。”
刘备温声道:“子瑜,莫逞匹夫之勇,大汉天子今日击杀南郡太守,绝无手软。”他转而望着帐中诸将:“都解下佩剑!无朕之命,不得出手!”
“……!是!”众将虽骇然,但也皆领命解剑弃于地上,望着刘备以九五之尊,缓缓步向剑拔弩张的诸葛瑾。而诸葛瑾握剑的手已然发抖,额上冒出冷汗,一步一步退后。而刘备也不拔剑,只微笑着步步向前进逼。
张南再是忍不住,叫道:“陛下当心!拔剑啊!”
铮--!张南话音方落,转瞬白光乍现。诸葛瑾锋刃出鞘,整个人如风袭上,手中长剑亦迅雷不及掩耳朝刘备刺去。刘备侧身闪躲,迅疾无影。连让了诸葛瑾三招,方才拔剑出鞘。然而刘备虽有双剑,却只拔出一剑以招架诸葛瑾单剑。但听金戈相击之声不绝于耳。荆轲刺秦,专诸刺僚,惊心动魄,不过如是!
然刘备剑法精妙,且天生臂力过人,久战沙场。诸葛瑾虽会击剑,又哪里是刘备对手,只几招后就只能反攻为守。不过片刻又被刘备剑上传来的强横力道震得虎口生疼,几乎握不住剑。勉强又格挡了几回,见当真无望,索性回剑一抹,意欲自尽,免得受辱。
刘备见此亦是震惊。右手亦立时收剑,欺身而上,不惧自身心腹要害尽皆暴露,伸左手向前抓住诸葛瑾手腕用力一扭。诸葛瑾吃痛,登时握不住剑。长剑未能及颈便掉落在地,铿当声响不绝于帐中。彷佛义士之绝唱。
帐中诸人尽皆呆呆看着那二人。诸葛瑾以一国重臣,当众意图刺杀敌国之主,大汉天子。这几下兔起鹘落,教人震惊不已…而陛下不怕诸葛瑾趁自己心生怜悯,乘机回攻,反而当机立断,空手夺白刃,救下诸葛瑾一命。有胆有识,心存仁慈,莫过如是…
但见诸葛瑾仍被刘备捏着手腕,虽痛得冷汗直下,仍是惨然笑道:“…陛下若非要强留瑾于此。瑾就是碰壁而死,绝食而亡,也不能做陛下的人质。”
刘备凝望着他,终是叹了口气。放开了他手:“子瑜如此,朕还有何话说。”
“……”诸葛瑾怔然看着刘备还剑入鞘,又俯身拾起地上长剑。方才不曾细看,此时刘备却为这把剑吸引住目光。他一辈子与剑为伍,自然极懂相剑。这可是一把不下于章武的,不出世的宝剑。当为孙权所赐。
他手抚剑身,轻笑:“孙仲谋赐子瑜这样一把宝剑,是要让你在汉营不能脱身之际,用它来自尽么?”
“陛下喜欢,拿去就是。不必出此不逊之言。”诸葛瑾淡淡道。
刘备笑了笑,将宝剑插回诸葛瑾腰间鞘中,笑道:“今见孔明剑法,朕心愿已足。不会再为难子瑜了…让朕替你包扎吧。子瑜在这里用完晚膳,压压惊,再回去。”
诸葛瑾摇摇头:“瑾已然怕了陛下。还是早些走为好。”
刘备嗤笑了一声:“孔明半点也不怕我。你怎么反不如他。”
“我原是不如孔明。不值陛下一顾。”诸葛瑾淡淡道。
“不。”刘备温颜看着他:“朕戏言耳。子瑜壮烈忠义,国士无双。便是要朕三顾请你,朕也愿意。”
“……”
刘备即唤军医。握着诸葛瑾未受伤的左手,走回帅台,令诸葛瑾坐在帅位上,自己坐在旁边,卷起诸葛瑾袖子查看伤势,见腕上乌青一片,摇头道:“朕一时心急,下手重了。”取过医官手中敷料药布,亲自替诸葛瑾包扎。众将屏息而观,只见刘备替诸葛瑾包扎完毕,那诸葛子瑜便起身长揖:“陛下宜自珍重。瑾告辞了。”
刘备点了点头,亲自送诸葛瑾出帅帐。
6. 允文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乐府《白头吟》
诸葛瑾方走至汉营辕门,才要上车,只听身后一人高声吟诵:“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长河东流不复返,君子宁去不念吾?”
诸葛瑾回过头来,不禁一讶:“…季常?”
马良站在数尺外笑望着他,眼神却有些欲语还休的凄然。诸葛瑾怎能错认,这个孩子,小时候就生得清秀,眼角顾盼间自带几分风流,眉间白毛更是惹人注目。后来诸葛亮治理荆州,马良出使东吴,两人也曾多次会面。可后来入川一隔,竟有十年之久。眼见得马良人还年轻,眉毛已全白了。而自己…已是年将半百了啊!
“季常,站在那儿做什么?过来啊。”诸葛瑾见马良倒似小时候一样怯生生了,不由笑起来,张开双臂。
若在二十年前,小小的马良会立刻跑上去,扑在诸葛瑾怀里。现下自然不行,然而他的眼睛当即亮了起来,快步上前握住诸葛瑾之手,眼角微带泪光:“不意在此,得与兄长再会。眼下两家兵戎相见,兄长走得如此匆忙,再会不知是何时…”
“你呀…”诸葛瑾笑起来,细细打量起他。两人双手交握,彷佛浑然忘了这是在汉营,而他们此时本该是敌人。只看得一旁的羽林郎瞪大了眼瞧他二人,继而面面相觑。
诸葛瑾犹记得与马良初遇是在隆中。他远道而来,去探望弟妹。不料才到草庐前,就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慌慌张张跑出来,一头撞在他怀里,抱紧了他:“大哥,我再也不弹琴了!”
孩子将脸埋在他怀里,声音充满委屈,好像随时要哭出来。因为身量差不多,又年龄相仿,诸葛瑾差点以为这是自家幼弟诸葛钧了。一抬头间只见诸葛亮追了出来,神色颇有些恼火凌乱,手中还拿着一把…扫帚。
“这,你们这是…!!”诸葛瑾讶然。能把自家二弟惹恼成这样,不晓得是哪家顽皮孩子。
诸葛亮见是兄长来了,不由有些尴尬地放下扫帚。诸葛瑾摇头叹息,自家二弟才十七岁,还是一个大孩子,而眼前这个是一个还会错认兄长的小孩子,两人是闹了什么别扭气成这样?马良也终于查觉了哪里不对,抬起头来一看,他抱住的哪里是自家大哥马伯常。分明是一个不认识的青年,而且跟孔明尊兄长得有点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