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陆逊冷笑一声。
诸葛瑾怔怔望着他。伯言向有谋略,事情往往看得通透明白,不由得他不信。现在,连他自己被马良下了药,都不自知。而让局外的伯言先看出来。情之误人,可见一般。枉他与孔明都至公无私,退无私会,如今倒栽在马良头上。也是命运一场捉弄。
诸葛瑾方遭此大事,又药性未退,头脑昏沉。此时环顾帐内,才见帅位之后,赫然恭放着孙权所授之节。此节以竹为之,杖长八尺,以旄牛尾为毦三重。
一节之任,以建三军之威。此节诸葛瑾亦曾见周瑜,鲁肃,吕蒙手持。如何不识。莫非至尊已拜伯言为大都督,而自己日前在汉营,竟尔不知?!
他抬起头来,但见陆逊微笑望着他。那自信而让人安心的笑意,不觉让诸葛瑾放下心来:“伯言…不,大都督!至尊有识人之明,知君明睿有才略,能忍辱负重,故不以巫峡之失为意,敢委以重任。但恐诸将皆为贵戚故老,不肯服君…”
“子瑜勿忧,”陆逊微笑:“我自有办法。”
诸葛瑾笑而点头,复叹了一口气,半跪于地:“大都督,瑾耽于私情,致使马良得入武陵…请大都督治瑾之罪!”
“子瑜!”陆逊忙扶起诸葛瑾:“你这是做什么?我等如今要对付的是刘备。马良在武陵如何为乱,若是刘备一败,他也必被截断归路,无能为也!若刘备此时肯收兵,那就罢了。他非要做倾国之争,旷日持久,骄兵必堕,防范必疏。我军又占地利,怎怕找不到良方击溃蜀军!子瑜且放宽心,观我手段。早晚间定教它化为飞烟!”
诸葛瑾笑而点头:“如此,瑾先回南郡。祝愿君早日击败猾虏,凯旋而归!倘有调度,瑾万死不辞。”
陆逊紧握他手,笑道:“好,子瑜先回去吧。”
7. 武陵
先主称尊号,以良为侍中。
及东征吴,遣良入武陵招纳五溪蛮夷,
蛮夷渠帅皆受印号,咸如意指。
--《三国志.蜀书.董刘马陈董吕传》
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
刘备率领东征的四万将士在外,此时的成都也如车轮一般忙碌运转着。为支持前线的将士们,农业,水利,织锦需要照常运作。粮草集结,军需供给,均由这个国家的心脏—丞相府来征收调运。
宰相国之柱也,不可不强。辅弱则国弱。诸葛亮有如强韧的国之栋梁,每日沉稳如水,行走如风,尽管忙碌,仍极有条理法度地掌握着这一切,令留守的百官与百姓们可以安心依靠。
而四万汉军的军粮,主要来自天府之国的沃野千里。它的富庶,又是仰赖于都安堰的调节灌溉。自李冰父子修建都安堰,因岷江肆虐而旱涝无常的古蜀国摇身一变而为天府之土,所生产的粮食物资,为秦国一统天下创造了经济基础。诸葛亮与刘备也皆坚信,它是他们北定中原,匡复汉室最重要的国力来源。
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也。
天府之国,没有旱灾,没有水患。然而都安堰自建成以来,经过岁月风雨侵蚀,并非永远屹立不摇。必经过代代不断修缮维护。因此汉灵帝时设置“都水椽”和“都水长”负责维护堰首工程。刘备入主成都后,诸葛亮特别看重都安堰,因设堰官,并征丁一千二百人,日夜守护。这一千二百人,既是守卫的士兵,也是负责修缮的堰工。如此即保证了农作物与桑蚕织锦的生产。百姓的富庶,便可为北伐提供所需的物资财力。
此时的季汉丞相,虽然为筹备军粮而忙碌,亦不忘民生为本。都安堰如此重要,他必会隔一段时间便亲自巡视。都安堰本也自有都水长,后来成了堰官,每逢丞相到来,谈论起这大堰结构,修缮之法,都会惊奇于丞相对水利方面的精深理解。心道无怪乎刘备常赞诸葛亮为天下奇才。军事治国,水利匠作,竟没有一样是他不精通的。
此时,汉丞相与随行的马谡,费祎等随从正步行视察宝瓶口。路并非特别陡峭,然而向来步伐稳健的丞相却不知如何一下踩空,彷佛玉山将倾。马谡离得最近,慌忙扶住了他。诸葛亮将手搭在他肩上,稳住身形,却是微微皱眉,一时难以移步,显然已葳了脚。
“丞相…可要命医官前来?”马谡问。
诸葛亮笑而摇摇头:“无妨,歇一下便好。”
一时随从十数人都停了下来。以为丞相只是停下与堰官商议事情。那堰官看着诸葛亮,神色着急,却在诸葛亮冲他温和一笑之际放下心来。只听马谡打开了话匣子,笑道:“昔时在隆中,丞相带着我与兄长在田野间奔跑,兄长总是跑得气喘吁吁,也跑不过身长八尺的丞相。而我人小腿短,葳了脚,还是丞相把我抱回去的。”
而此时诸葛亮依然手按在他肩上,倚着马谡,笑道:“幼常,一会儿若真不行,得让你搀我回去了。”
费祎与堰官闻此不禁笑了起来。
几人沉默片刻,隐约闻得远处民家传来歌声…此起彼落,断了片刻,又有人续着唱起来:
“予弟行役,夙夜必偕。
上慎旃哉,犹来!无死……”
…这是百姓祈祷出征将士早日平安归来,莫要死在他乡的歌谣…显然是思念弟弟的兄长所歌。堰官本还想去阻止唱歌的百姓们。却被诸葛亮抬手阻止,静静闭目聆听。马谡坐在他身侧,亦是竖耳聆听。
“予子行役,夙夜无已。
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陛下啊…不知你此时到了哪里?在何处筹划军机,领军奋战?你可千万要谨慎啊…早日归来,不要无止境地与吴作倾国之争…
“予季行役,夙夜无寐。
上慎旃哉,犹来!无弃…”
兄长…你现在随从陛下,到了哪里呢?是还在陛下身边,还是已入武陵?兄要入那蛮荒之地,弟甚担忧。怕你捐弃在外,不得归来…
费祎安静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想臣子思念君王,父母思念出征在外的儿子,妻子思念丈夫,兄长思念弟弟,全城百姓,有多少人入夜无寐,望天祈祷。
无怪乎长史杨颙每次劝丞相早些歇息,诸葛亮总是道:“出征将士,夙夜无寐,忠于王事,若遇开战,非死即伤。母唤儿,妻唤夫,痛断肝肠。吾尚不用受这军旅辛劳,只镇守成都,岂可不尽全力,以保三军将士衣食无虞,百姓安居乐业?”
费祎正自沉思着,只见远处一信使驰马奔来,下马后即来到诸葛亮面前,恭敬捧上书信。马谡见此信以青色五星锦囊封装,当是刘备书信。
诸葛亮当即拆信观看。片刻后将书信交与马谡,转身又继续往上走去。
“丞相,丞相…?”马谡来不及看信,急追上去:“你的脚不疼了?”
“事已应验,自然不疼了。”
“?!”马谡一脸惊愕,低头继续看信,才知汉军秭归大捷,自家兄长马良为入武陵,已用假途灭虢之计暗算了诸葛瑾。丞相所指,即手足相残之事。抬首但见丞相已然恢复健步如风,自如地与堰官交谈着修缮事项。
“……”
一直待得诸葛亮同堰官谈完话,马谡方才与诸葛亮一面步行,一面道:“丞相,陛下驻跸秭归,将与陆逊争夷陵。夷陵,江东之大门也,此刻吴军必定死守。陛下原意,必然是欲待攻下佷山县,再谴兄长领兵入武陵。可若攻佷山,不下夷陵或夷道,终难固守。我想兄长亦知此事,是以借着诸葛将军出使之时,对其用计,直入武陵。意在策反武陵蛮,摇动吴人军心,助陛下早日攻克夷陵。”
费祎不禁叹道:“陛下与马侍中君臣情深,各自都为彼此着想。但愿侍中此计得酬。”
诸葛亮点了点头:“陛下担忧实属多余,兄长宽厚,智计不如季常。故而季常此计必能成功。”
马谡皱眉:“我所虑者,乃是兄长未带兵粮金帛,若是蛮人不通王化,不识汉使,该当如何。”
诸葛亮微微一笑,看着马谡:“吾相信季常。”
看着诸葛亮如此肯定,马谡不禁也笑了,安下心来。马良曾为诸葛亮教导提拔,又是结拜兄弟,诸葛亮岂有不了解他之理。
只听诸葛亮接着问:“幼常,陆逊卡占夷陵,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陛下当想方设法诱其出战,方可取胜。但若对方坚守不出,又当如何?”
马谡沉思片刻,道:“若如此,非出奇兵不可胜。陛下可亲率主力南渡,攀荆门之险,直达猇亭。前锋径攻夷道。”
“凡出奇兵,必多弄险。”诸葛亮叹道:“幼常可试言,陛下若为此举,险在何处。”
“险在攀荆门之险以向夷道,江山相逼,通路狭窄,虽有锐师数万,启行不过千夫,更随时有为吴军夹江切断之险…如此则不得不连营呼应,组成联防态势,否则一处有失,全线堪虞。退路若断,覆败立至。”
“连营…”诸葛亮微微蹙眉:“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连营之法,之所以为兵家所不取,乃是因其成长蛇之势,处处布防,非善守者不能为之。我所创八阵行营之法,关、张、赵、黄老将军皆甚得其法。惜关张黄老将军皆已亡故。子龙驻守江州。子初季常虽也得其阵精髓。然如今季常离开汉营,只剩子初…但愿他能妥为布阵安营,则我军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