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小时候可听话了。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哪像你这样。”
“兄长休要唬我。”马良笑道:“尊兄少时,最喜欢捉弄我与幼常。”
“是么?”诸葛瑾笑道:“阿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我好好一个弟弟,是被你带坏了。”
“兄长诬赖人,须得拿出证据。”马良笑着放下火叉,来到诸葛瑾榻下坐着:“良哪有那么大本事,带得出一个大汉丞相来。良能有今日,皆是尊兄所教。”
只见诸葛瑾笑望着他:“我一直不明白。孔明小时候多么听话的孩子,怎么长大了变得固执得要命。你与孔明,是谁带坏了谁,真说不好。季常啊,你总劝我去投陛下。我还没跟要跟你要回我那听话的好弟弟呢。”
“……”马良凝望着诸葛瑾。他心想这各为其主,也许是他们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了。若非各为其主,他们本当比兄弟更加亲密。此刻诸葛瑾笑意温然,全然是一个令人不觉想要亲近依靠的,温厚的长兄。可他却为了孙权抛下了诸葛亮与幼弟不顾…如此,遑论异姓的马良?他沉吟片刻,笑道:“想当年,尊兄离开襄阳城,去隆中躬耕。我问他,为什么非要离开呢?他告诉我,是我太调皮啦,缠得他受不了,所以要躲开我,去隆中清净清净。”
“哈哈哈…阿良,莫说孔明。便是我每回只去四五天,都被你缠得受不了!”诸葛瑾笑起来。
马良回忆起少时,不由也含笑继续道:“后来先生给我们布置了作业,让大家回家观星,隔日要在课堂上辩论的。我就找了个借口,城中灯火通明,不好观星。就跑去隆中,找尊兄帮我。”
“我在尊兄处睡了一夜,隔天早上出发回襄阳,可想而知,我迟到了。课堂上同学们正讨论得热烈,说什么帝星失位,天下大乱,天子失势啊。说什么蚩尤旗临空,荆州将有战事啊。先生问我的时候,我照着尊兄吩咐的,什么也没说,就交了一把油纸伞,说:‘
以虚无的星象预测天下大势,都是胡编乱造骗人的!不如预测明日的天气来得实在!’”
“哈哈哈…阿良你好大的胆子!”
“唉。少时不懂事。尊兄怎么教,我就怎么说。可怜我被罚站在门外一个时辰,内心里把尊兄骂了千万遍…不料没多久,天上真开始阴云密布。不多时大雨倾盆而下,许多同学淋着雨回家。而先生撑着我那把油纸伞,亲自送我回家去。”
“先生们后来都惯着我们,说尊兄是卧龙,我是马家的白眉最良…那时候元直也会来隆中,教我与尊兄击剑呢。”
诸葛瑾笑而叹息。在诸葛亮少年之时,他到底错过多少陪伴弟弟的机会。而诸葛亮又是如何成长,交了哪些朋友,受过哪些师长指导…他都一一错过了。
“兄长…”马良提起炭火上热着的酒壶,往酒盏中斟满,送到诸葛瑾面前,笑吟道:“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愿兄长沙场建功,来日官至卿相,寿与天齐。”
诸葛瑾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笑答:“行人怀往路,何以慰我愁。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愿阿良往后亦一生平安,长伴陛下。”
马良微微一笑:“兄长,真知我心也…”
“阿良之于陛下,义无二心,便如我之于至尊…兄都明白。”诸葛瑾叹息:“只是不知,他待阿良到底有多好?”
马良笑了一笑,却不答,替诸葛瑾挽起袖子,解下腕上伤布,以巾帕沾水擦拭。但见淤青越发上浮明显,他一皱眉,诸葛瑾便笑:“阿良勿忧,已经不痛了。”
马良随手将伤布扔入火炉,将药膏细细涂在新的干净伤布上,替诸葛瑾一圈圈缠上,微笑:“兄长,还怪不怪陛下?”
“怎么能怪他。”诸葛瑾叹道:“若非他这一扭,为兄已是剑刃断喉,血溅汉营。”
“人都以为陛下出身行伍,为人粗鄙。”马良温声道:“然良遇见他时,却不是如此。陛下雅爱音乐,能唱歌,甚至也可说是个极风雅的人。然而仅如此,还不足以让良倾心。陛下心地明朗,忠义刚直。更难得是识人之明,无人可及。他望你一眼,同你谈话片刻,便教人无所遁形。”
“良以为音乐便当用以移风易俗,先定天下而礼乐兴,非神文圣武之人,不能为也…陛下,就是这样的人。他深知乱世中非征伐无以定天下,所以选择了投身行伍。可他雅爱音乐,便是希望最终定天下后能够以礼乐熏化万民…乐竟为章,止戈为武,终致河海晏清,人心安定,不再有战争。”
“……”
“兄长,你不也这样告诉过良吗?”马良坐在诸葛瑾膝下,仰头笑望着他:“如今又为什么不肯随良去汉营呢?你问陛下对良好不好。良便说一句极好,不足以明良之心也。士之处事,道不同,不相为谋。若遇一道同之明主,便不枉此生。”
“……”
马良见诸葛瑾始终不言,便笑:“兄长勿怪,弟忘情了。”
诸葛瑾柔声道:“无妨。阿良继续说。”
“…陛下是大儒卢中郎的得意门生。只听先生讲说,便已得圣人之心,不喜钻研于字句。因此卢中郎方才称赞他。这跟水镜先生称赞尊兄与我,是一样的道理。”
“阿良,”诸葛瑾笑起来:“你真不怕臊!”
他含笑望着马良,他的弟弟。他常想自己对马良的疼爱一如对孔明,所以马良在他面前,并没有什么顾忌,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有时还无赖地撒撒娇。这些都是已身为丞相的孔明早已不会做,也已不能做的事情。
阿良,你说的没错。我们分处两国,如今更兵戎相对。要再有相见的机会,恐怕也很困难了。人生忽焉数十载,你我兄弟,更有多少这样欢聚的光景呢?
他恍恍惚惚这样想着,却见马良又替他斟了一杯热酒,笑道:“兄长困了,喝了这碗酒暖暖身子,早些睡吧!”
诸葛瑾点点头,饮过了酒,二人躺在驿馆那张不算大的卧榻上。只是灭了灯烛后竟然睡意全无,遥望窗外落雪,想故人从此去,如何不感伤。
“阿良,明日便会到夷陵…你要随我去见见伯言吗?”
马良不答他方才所问,望着窗外远天孤月,良久方道:“如果良不是大汉的侍中,那今日又会是如何。”
“……”各为其主啊…这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踰越的鸿沟。即便是血亲挚友。多说无益,徒增伤感。
马良叹道:“良这已是醉了。惹兄长伤心。兄长勿怪…”
诸葛瑾笑道:“才喝那么一些,怎么就醉了。”
“不想,兄长还注意着我喝了多少。”马良坐起来,抱膝笑望着他:“良说的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哦?”诸葛瑾也不起来,笑着翻身调整一个舒服些的姿势望着他。
马良也笑着凝视诸葛瑾:“远远看着,兄长好似一幅淡雅水墨,文静谦和。而孔明尊兄是胶漆彩画,光采耀人。可相处久了,便觉尊兄如茶,淡雅益清,交往越久,越觉如松柏岁寒而不凋,越发清醒。而兄长如酒…还是那种香甜的菊花酿,不像烈酒那样让人饮了几口便醉。而是不知不觉饮多了,连自己醉了也不知道。”
“阿良,休得胡闹。”诸葛瑾笑望马良:“若睡不着…自从我在草庐外教你弹琴唱歌开始,也有二十年了。不知你琴艺长进得如何。”
“兄长,想听相如抚琴吗?”马良笑道:“听完了,可得随我而去?”
“混帐。”诸葛瑾笑道:“这样大人了,还总这般没正经。”他说着,掀被而起,取下了墙上挂着的七弦琴。
马良亦起身,下榻接过古琴,置于案上,修长手指弹拨间几声泛音流淌,微转动琴轸,便令五音齐正。又对诸葛瑾温声道:“请兄长安卧,听良抚琴一曲。”
诸葛瑾闭目聆听。只闻马良奏出几声低沉回荡的散音,有如夜半不寐之人之徘徊悲叹。倏忽停顿后,左手吟揉间,哀婉之音连绵不断,紧扣心弦。诸葛瑾暗叹马良之琴艺大有长进,竟是只短短几个音,也可于倾刻间深入人心。
马良和琴而歌:
“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
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
微风吹闺闼,罗帷自飘扬。”
歌吟温柔低缓,如诉如怨。竟是一曲《伤歌行》?倒是符合他们二人此时情景。曲调一转,忽现凄凉之音:
“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
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
“我欲渡河水,河水深无梁。
愿为双黄鹄,高飞还故乡。”
阿良…风雪之中,我们当离别。江南路何其遥远,兄即便舍不得你,亦当不顾反。你便想着,不如回到幼时的故乡,那个时候,草庐月下,抚琴低唱,还没有战争,我们也还不用各为其主,刀兵相见…
琴音在几声散奏后忽转高亢,于徵调上奏出慷慨悲歌,隐有征战杀伐之意。彷佛远方征夫的高歌:
“烛烛晨明月,馥馥秋兰芳。
芬馨良夜发,随风闻我堂。
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
唉…这征夫,指的正是为兄吧!你我远别离,固然伤心不舍,可阿良念着的更多是刘备所在的故土啊…!
“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
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
良友远别离,各在天一方!”
此去一别…当真是天各一方。俯瞰辽阔疆土,仰望苍茫浮云,不能不弃亲情而存道义。需知各自天涯永不再见,都好过骨肉相残。愿我们此生,不会有战场相见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