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我弯身扶着他,轻声道:“相父近来身体可好些?睡眠饮食如何?”
相父怔然抬头,我觉得,他大概是从我的话中听见了父亲的声音吧。或许也恍惚间在我的面容上看见了先帝。
我哽咽道:“相父,我闻忧能伤人…相父军事政务繁忙,朕实不该再令你忧心如此…我必会悔改的…亦会深追先帝遗诏。”
不过我只是一时悔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终究做不到他与父亲所要求我的。
乃至故国沦陷,我都不曾后悔。虽有遗憾,但我亦如释重负。
* * *
迁居洛阳后的某一个正月元旦,外面的街道张灯结彩,百姓欢庆,热闹非凡。我出去游玩一圈后,回来有些困。正在榻上打盹,隐隐约约听着外面有人歌唱: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
那是在歌颂司马炎的吧。以前在汉国,人们也唱类似的曲子,歌颂我父亲与诸葛丞相。不过…很久没听过了。
数十年来,我没有梦过父亲,没有梦过相父,甚至逝去的任何亲人。但这一次,父亲就在这欢愉的歌声中走入我房中,他一身金色明光铠,容貌焕然,像个三十几岁的,年轻英武的将军。而且全身都散发着光芒…
我大吃一惊,呆望着他:“父皇…”
父亲淡然一笑:“你这孩子,福气好啊。亡国之君,尚能享如此安乐。”
我低下了头。这几十年来所作所为,他应该都知道了。不过看他的样子,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责骂我。
只听他叹道:“朽木不可雕也。圣君贤相,良辅成群,而终不能移其性。孔明本来想随我一起来看你。可他想了想,怕你尴尬,最后还是没来。”
相父…当年相父初亡,百姓野祀。我赌气禁止他们在街头巷尾私祭,还不让在成都立庙。最后敌不过百官劝说,只好在定军山为他立庙。相父也许知道我没脸面见他,所以不肯跟来看我。
父亲似乎知道我心中所想,转身看着窗外歌舞欢腾,一面笑:“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丞相为君子。君子,即当立于天地间,千年﹑万年!”
他又道:“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乃至兼济天下,慈爱苍生。朕知道这对你来说太困难,所以告诫你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理了。可惜你连这也做不到。”
我低声道:“我行将遗臭万年。而相父流芳百世…我知道,我都知道。”
不过我不在乎。
再抬起头,父亲已经不见了。我揉揉眼睛,窗外歌声依旧,喧闹依然。刚才那一幕也好像从没发生过。
故国故事,是他们的故事,终究与我无关。我只是个不小心闯入他们故事的客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