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还是喜欢听你弹那曲凤求凰…不过,什么也比不上季常睡在朕身边来得安心。你别起来。朕睡就是。”
马良仰躺望着帐顶,嘴角弯了起来。耳听得身边刘备呼吸渐缓,沉沉睡去。他却是睁着眼睛睡不着。眼见帐外星汉灿烂,马良不禁回忆起了幼时在襄阳与诸葛亮同学之时。农忙时节,诸葛亮不能常来襄阳。马良就带着弟弟去找他。诸葛亮当时的琴艺已经出神入化,可感人心,可结物情。人们往往能从他的琴声中,听出旷然宁静之意境。马良内心感佩无比,便跑去隆中,缠着要学。
其实,马良出身世家,又怎会没有先生教他习琴。可他少年顽皮,不爱跟先生学,仍偷偷跑去找诸葛亮。母亲吩咐他照顾好弟弟,马谡也黏着他。马良不能扔下他不管,只好带着一起去。哪知道马谡小小年纪,也爱缠着诸葛亮问兵法。诸葛亮也是极喜爱他。
马谡人小腿短,走不快。两个孩子中午出发,直到天快黑了才走到隆中。正是夕阳晚照,山野蝉声不断。待得吃过饭,月上枝头,竹影摇曳,诸葛亮就带着马良在草庐前抚琴。连灯火都不用,只就着月光弹琴。弹的是一首《卿云歌》:
“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那个时候,中原战乱,也只有荆楚之地,能够闻到这样的礼乐之声吧。
“阿良,但凡抚琴,必然要心有所感,意有所指,以七情入弦,方成妙曲。否则终是手上白弹。”
马良问:“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这是歌颂舜帝的诗句。但是当今之时,天下大乱,没有舜帝,尊兄抚琴,怎么能够有宁静歌颂之情呢?怎么能奏出舜帝治世的雅调呢?”
“阿良怎知当今之世,没有舜帝?怎知乱世中,没有真正的明主?漫漫长夜,虽然黑暗,但也有星月之光。因为身处乱世,百姓们才更渴望明君的出现,就像久旱的土地渴望甘霖一样。这个时候,我们不奏这样的雅乐,又要弹什么呢?”
“昔年前汉衰微之时,光武皇帝起于平民之中。他的德行才华,都堪与舜帝相比。在这汉室衰微的时候,或许也会有一位光武皇帝出现于草莽之中。”
马良又不禁想起,在新野之时,刘备也曾吟唱过《帝载歌》:
“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顺经,万姓允诚。
於予论乐,配天之灵。迁于贤善,莫不咸听。”
“孔明是朕的知音,是圣人派来辅佐朕,陪伴朕的。一年四季遵守正道来对待百姓,百姓就会真心实意地拥戴归心。用美好的乐曲来教化人民,顺应着天意谱作德音。只要能启发人们的贤德与善性,没有谁不愿意顺从和聆听。孔明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那样的与朕契合,因为他的愿望,也是朕的愿望。”
马良翻过身,借着月光,留恋地望着他的帝王。
“鼚乎鼓之,轩乎舞之,菁华已竭,褰裳去之。”
“我将自己最好的一切都付出了,现在便撩起衣裳毫不眷恋地离去远行。”其实只是去武陵而已,为什么会升起这样的不舍之情呢?是因为臣即将不告而别,恐陛下担忧。是因为臣远行荆南,不能再陪伴照料陛下,是以牵挂。
陛下啊…请恕良不告而别之罪吧。
马良低叹了一口气,翻过身侧卧而眠,任一滴泪水落在枕上。他其时并不知道,他这一走,就再也没能回来。也不知道,在七年后诸葛亮北伐之前,也以同样的心情,流泪写下了这样几个字:“ 今当远离,临表涕泣,不知所云。”
* * *
诸葛瑾来到汉营时,已是午后。刘备正与诸将议事。只见一羽林郎前来禀报:
“陛下,东吴诸葛子瑜候于营外求见!”
“哦?”刘备笑道:“子瑜当真亲自来了。快请来让朕一见。”他说着,传令白毦军首领陈到:“要以重礼相待!让子瑜见我大汉军威,声势之壮!”
陈到笑而会意:“是!”
诸葛瑾步入辕门时,只闻擂鼓震天,玄甲耀日,铁戈银光,刀戟如林。汉军威整肃穆,皆着深红戎衣,玄色铁甲。虎狼之师,数有上千,皆列于两旁,迎接来使。好一番上国气派。若非自己也久经战阵,怕谁都要被这威势吓得腿软。至此他已然明白刘备不可能答应息战,然而他既然来了,便当不辱使命。
走至尽头,便见到了传闻中刘备的羽林军--白眊军。皆为精锐兵中最为勇猛的甲士组成。汉军红衣玄甲,而白眊兵则白裳、白髦、素甲、素羽之矰,望之若荼。所持刀戟更是精钢锻造,锋锐无双。诸葛瑾走过长长战戟林立的道路,见征西将军陈到一身戎装,于帐前拱手相迎,伴他入内。
入得帅帐。但见帐中诸将齐聚,刘备端坐帅案,见他来到,情不自禁站了起来,走下帅台相迎。诸将皆是好奇丞相兄长,细细看他。但见诸葛瑾长得跟诸葛亮倒有五分相似,也生得颇为俊雅。唯一美中不足,便是诸葛亮是瓜子脸,而这诸葛子瑜脸型有些过长,难怪会有人拿马脸来比喻…却也是太夸张刻薄了。
“丞相兄长竟然亲自来此。”刘备笑道:“朕当好好款待。”
诸葛瑾长揖为礼,微笑:“瑾以南郡太守身分而来。非为大汉丞相兄长。”
刘备笑而摇头:“血浓于水,子瑜岂可如此?说吧子瑜。孙权派你来说什么?”
诸葛瑾安然看着刘备:“非吴王派我来。是瑾自己想来的。瑾前日书中之言,还望陛下深思之。 陛下以关羽之亲,何如先帝?荆州大小,熟与海内?俱应仇疾,谁当先后?若审此数,易于反掌。”
“子瑜不惜长途跋涉,前来就为了重复信中之言,真的太没有意思。”刘备微笑:“若一纸信签就能劝退刘备,你将大汉天子当成了什么?”
“既然是大汉天子,瑾才望陛下明轻重,知进退。”
刘备盯着诸葛瑾片刻,冷笑一声,环视帐中诸将,最后目光停留在诸葛瑾身上,肃然道:“朕以庸蜀为关河,荆楚为维翰。关羽扬兵沔、汉,志陵上国,虽匡主定霸,功未可必,要为威声远震,有其经略。孙权潜包祸心,助魏除害,是为翦宗子勤王之师,行曹公移都之计,拯汉之规,于兹而止。义旗所指,宜其在孙氏矣。汝以大义责我,答之何患无辞!”
“……”
“子瑜啊…”刘备摇摇头:“我们不谈国事,免伤感情?只说说家事吧…子瑜知否?因为你主一时糊涂,使得令弟日夜忧劳…”刘备停了一下,笑道:“子瑜不心疼吗?”
诸葛瑾淡淡一笑:“孔明弃我而追随陛下,足见陛下待孔明恩重,远胜过在下。爱舍弟之心,也胜过我爱弟之情。孔明忧国成疾,陛下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陛下与舍弟鱼水君臣,舍弟之心,即陛下之心,我怎能不知?”
刘备笑道:“子瑜是要说,朕心即孔明之心。所以你心疼朕,就跟心疼孔明一样?”
诸葛瑾笑而摇头:“我忠心事主,岂能一味心疼陛下?在下只心疼弟弟。替孔明着想罢了。”
“没错,没错。”刘备笑着点头:“子瑜真会说话。你说替朕着想,朕定然不信。但你说替孔明着想,朕就不能不听了。你怎么就这么懂得朕的心思。”
“那是因为在下爱弟之情,与陛下爱孔明之情一样罢了。”诸葛瑾微笑。
“啊…然也,然也。”刘备笑着握住诸葛瑾之手:“与子瑜相谈,如饮美酒…令人沉醉啊。”
一听刘备引用了程普夸赞周瑜之言,众将都笑了起来。刘备这是在戳东吴的脊梁骨,嘲笑他们死了周瑜,又死了吕蒙,已经没有大都督了呢…
诸葛瑾闻此,神色亦是一变。但见刘备盯着他,温声道:“你看,东吴已经没有大都督了。朕觉得子瑜有公瑾之风,名字还都一样…正可以胜任这大都督一职。朕即刻修书,劝孙权拜你为大都督如何?”
帐中诸将全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诸葛瑾神色平和直视刘备,等众人笑罢,方道:“陛下太高看我了。江东人才济济,所以才迟迟轮不到瑾当大都督。到时候我东吴临阵出现韩信,拔执戟郎为上将。陛下可就要当心了。”
“哦?可是…朕有萧何,你们却没有啊。韩信跑掉了谁去追啊?”刘备笑道。众将又是哄然大笑起来。刘备笑完东吴没有大都督,又笑他们没有丞相。此般言语相讥,未知诸葛瑾如何应对。
只听众人笑罢,诸葛瑾平静道:“我知孔明是陛下的萧何。可他未必追过韩信?”
“子瑜欲见韩信?”刘备微笑,回身走向刘巴,扶他起来,走到诸葛瑾面前,笑道:“来,子瑜,见过我的尚书令,刘君子初。他就是朕的韩信。这脑后也颇有些反骨。当初孔明数次千里传书唤他,就是不肯来归。若不是朕管得孔明太严,他就要亲自去追了。后来子初不得已投靠我帐下,还总给朕捣乱。都是孔明替他说情。但现在啊,他已诚心归汉,与朕有同袍偕作之情,死生不易之誓。”
诸葛瑾深深一揖,继而专注看着刘巴:“令君身体可康健?”
刘巴微微一笑:“偶染风寒,教将军见笑。”
诸葛瑾摇摇头:“恕我直言,令君此疾不似偶染风寒。还要多加调养保重才是。”他说着转向刘备:“陛下,骄兵必败。愚愿陛下思之慎之。孔明曾说江东国险而民付。您不听瑾之言,也想想孔明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