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远远地看到过那个男人的背影,高大、挺拔,甚至有些熟悉。在夜色中,维托送他出门,他把帽沿压得很低,快速钻进一辆汽车里,汽车飞驰而去。
我曾试探过他,最近和什么人在来往,他表现得非常镇定,只淡淡地说:
“什么人也没有。”
他一口咬定没有,我也没有证据,事情暂时不了了之。
很快我就无暇顾及他的诡异行踪,因为作毒蛇的机会来了。
有一批毒品要秘密海运往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因为货品量很大,沃里亚又要前往罗马,就让安图拉带人亲自押送。
安图拉是一位不苟言笑的古板男人,与沃里亚交情甚笃,跟在他身边二十年从没离开过,多次救他于危难,据说,只有沃里亚才能看见他的笑容。
对此我毫不怀疑,因为我曾听沃里亚亲口说过:“没有安图拉,就没有沃里亚,沃里亚的命,就是安图拉的命。”
这两个人,是一体的,同呼吸,共命运。
还有两个人作为安图拉的助手一同前往,那就是我和佩洛。
我没有料到佩洛也会搅进来。沃里亚去罗马竟然舍得不带上他倒令人奇怪,不过沃里亚本来就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棘手男人,何况再加上一个同样无章可循的佩洛?
一想起佩洛,我的大脑又乱了套。
里查德要我趁机搞砸这笔交易,可是搞砸不难,搞砸得不露痕迹,看不出是自己人做的就难了。阿根廷那边什么情况我还一无所知,既要瞒过忠心的安图拉,还要保全自己,简直比登天还难。
何况,还有个难缠的家伙在。佩洛这个家伙,他最好不要突然耍性子添乱,我很怀疑,他这次一起跟来是不是有预谋的,他就是冲着我来的。
唉,理查德这个老家伙给我出了一道难题,而题解又太多,该选择哪一个?
游艇
没想到我想要的自由这么快就得来了——那条可以顺流直下,漂洋过海的小船此刻就在我眼前随着海浪上下浮动。它既不小,更不简陋,拥有纯白色的船身纯白的桅杆,光洁宽敞的甲板,双层玻璃船舱,它像一位穿着一袭白色绸缎礼服的高贵淑女,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等待我的邀请。
这是一艘小型的豪华游艇。
因为公寓离这里的路程不远,我最先到达这里,游艇上空无一人,我便毫不客气跳到甲板上,从甲板进到了船舱,打算好好参观一番。
这艘船虽然只是中型的,但盥洗室,酒吧,餐厅,舞厅,会客室,桌球室,棋牌室。。。一样都不缺,而且布置得华丽非常。
沃里亚果真舍得花大本钱弄来这么一艘漂亮的游艇,就为了那两箱同样纯白却不纯洁的海洛因,这么一艘船,如果交给一对情侣,该会拥有一段多么浪漫温情甜蜜的海洋之旅,可惜,交给我们,这些亡命之徒。。。哼哼!
参观完整条船,我感到了疲倦,看看时间还早,安图拉要到傍晚才会带着货品过来,便决定到底舱的套房里小憩片刻,以养精蓄锐,迎接即将到来的,惊险刺激的海上之旅。
我从楼梯下到底舱,长廊的地上铺着厚厚的花式独特的波斯地毯,两旁的墙壁上挂满了仿真油画,我认得其中的两幅,那是梵高的麦田和他的自画像。
走廊不长,不过十步就到了尽头,一扇漆着白漆,镶着金边的门横在我面前,我拧了拧镀金的把手。
纹丝未动。
我俯在门上侧耳倾听,果然从里边传来异动,似乎是闷哼声,忽儿又是两个人在低声交谈,发音低沉压抑,并不爽朗。
门被反锁住了。
里面有人?
我听了半天也听不出所以然,于是打算去酒吧坐坐,小酌一杯,那里有上等的威士忌,还有法国红葡萄酒。
“也许只是风。”我猜测道,“风吹动桅杆发出了响声。”
我转身正要离去,谁知正碰到墙上的油画——“咔嗒”一声,那幅“梵高”的钉子脱落,只剩一只角被固定,没被固定的部分划着圆弧荡来荡去,撞击着墙板,发出嚓嚓的磨擦声。
我盯着“梵高”歪斜的脸,笑了出来:
“嗨嗨,没想到你到了这里不但被假冒,还要遭受‘颠三倒四’之苦吧?还是让我来解救你。”
我捡起地上的钉子打算重新把它钉正,这时门开了——
“皮耶罗?”
我抬头望去,吃惊不小——沃里亚裸着上身出现在我面前,下半身只穿了一条黑色的三角短裤,他的胸口长满了浓密的胸毛,簇拥着一条醒目的刺青,那是一种属于古老东方国度的祥物,像蛇却有爪,像马却有角,身上披着鳞片,气势汹汹地盘踞在他的胸前,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看,看得我汗毛直立。
沃里亚,他怎么会在这儿?此刻他早该前往罗马了。
“皮耶罗,你在发什么愣?安图拉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我。。。”我一时语塞,大脑飞快地转动,思考着他此时现身此地的目的,是不放心,还是另有所图?
然而让我更吃惊的情况马上如波涛般向我席卷而来——
“亲爱的,谁在外面?”
一个听起来疲惫略带沙哑的嗓音从沃里亚身后的房间中传来。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大脑在转不动,罢起了工,扶着画像的双手不听使唤地抖着,梵高那张不得志而愁苦的脸在我眼前抽着筋。
佩洛出现在沃里亚的身后,一脸慵懒地发现了我的存在,在看清楚我是我后,因为惊讶而睁大了眼睛,随后又立即自动过滤,对我视若不见。
他这瞬息万变的程式化的表情,瞒不过我的双眼。
“原来是皮耶罗先生啊”他盯着我手中的画补充道,“看来您对绘画艺术也颇有研究呢。”
我不理他的嘲讽,默默地把画挂好。
我一边低头摆弄手里的钉子,一边思考良策。
在他的脸上身上,我分明看到了欢愉过后的的痕迹:他疲惫,发丝零乱,面孔微微发红,在他那身光洁的肌肤上,隐隐几处青紫作祟,就像妓女唇上涂抹得最俗艳的颜色。那一刻,我真的觉得他如那些妓女一般,在沃里亚的床上,翻云覆雨,在沃里亚的身上,出卖自己。
我想起了那两箱纯白却不纯洁的海洛因,突然想吐。
沃里亚还在等着我的回答,我艰难地从麻木的唇齿间吐出恰当的解释:
“我里亚先生,我住得离这里近所以就先过来了,安图拉他们傍晚之前就能赶到,您不是去罗马了么?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嗯,临时改了航班,明天再飞去。。。对了,我还没给你正式介绍,这个。。。”他把佩洛拉了过来,揽着他的腰说:
“他是佩洛,佩洛,他就是皮耶罗,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你们这次作为安图拉的助手到阿根廷干活,旅程凶险,你们还要互相照应。”
我和佩洛有过多少次这样尴尬的自我介绍?我在心里冷笑。
在隆达在罗马,在那不勒斯沃里亚的船上,我们是最熟悉的两个人,却总要做这样陌生的自我介绍。也许我们根本就陌生,我们永远无法真正了解彼此。
他话音刚落,佩洛就主动伸出手来,笑容满面,无比开心的说:
“初次合作,合作愉快!”
他真装得出来,我恨不得冲上去把他那身美丽的人皮撕下来,看看里面是什么做的。
我伸出手去,以同样轻松的口吻回道:
“合作愉快。”
他笑着,笑得那么天真,令在旁的沃里亚也忍不住亲吻他诱人的笑容,直呼:“我的小牛犊。”
我的小牛犊远远不如我的小老虎来得更贴切。
“那么,不妨碍两位,失陪。”
我按耐住自己要爆发的妒火,悻悻地爬上楼梯,离开了游艇。
我要去哪?我能去哪?想喝酒,得找个酒馆。
我漫无目的地在港口附近的大街上兜圈子,大街上店铺比比,就是没有酒馆,我装了两圈,只好在一个商店里随便买了一瓶不知名的烈酒。
我握着酒瓶边走边喝,路过鲜花摊,我觉得那花是灰色的,路过面包房,闻到的只有刺鼻的臭味。。。我走着走着又回到了港口,走着走着,仍然在原地踏步。
“他妈的!”
我远远把酒瓶扔到大海中,眼睁睁地瞅着它在海浪中一沉一浮,就像我的命运,在浮与沉间挣扎着,渐行渐远。
我重新回到游艇,安图拉他们已经到了。
沃里亚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佩洛也穿好了衣服,坐在椅子里冷冷地看他们搬运货物和行李。
我走上船,帮他们搬东西。向其中一个人询问:
“什么时候开船?”
“东西搬好了就开。”
“几天能到阿根廷?”
“一个星期左右。”
“这些都是老板的货?”
“不太清楚,有些是有些不是,还要装食物和水。。。还有武器。”
我试图找出那个里查德的另一个眼线,可是每个人都不露痕迹,我根本就无从得知。
夕阳西沉了,游艇和整个港口都被最后染上一层金红色,等到金红色消失,安图拉就吩咐舵手:可以开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