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孤鸾怔了怔,觉得这话有些奇怪,斟酌了许久才答道:“不知。”
阿澈听罢,嘴里喃喃地念了几次“不知”,最后竟放声大笑起来。贴在他身上的魂魄受了惊,骤地散开来,纷纷往谢孤鸾的衣袖里钻。
“不知道?哈哈哈——谢孤鸾,汝诚不欺我也!”他笑得张狂,一头红发犹如引绳牵起,妖艳得像朵罂粟,“是啊,活人怎会想得到自己死后的抉择?我确是不该问的。”说罢,留下一个难以形容的眼神,甩开两人扬长而去。
那眼神说不出什么滋味,像揉进了千言万语,又欲言又止,谢孤鸾自是体会不了其中的感情,拍走身上的魂魄,拉着少年连忙赶了上去。
谢孤鸾原路返回翻窗入室,里面仍是他出去时候的样子。阿澈跟着进来,用冰冷的指尖在他们的眉心轻轻一点,再看去,阿澈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而刚才还灯火闪烁的窗外已是夜阑人静,漆黑一片。
谢孤鸾知道他们这才算是回来了。
回了房,谢孤鸾发觉冷,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连忙点了蜡烛,翻了件冬天的厚衣裳给穿上。阿澈替他打了一盆热水,他泡着脚坐在榻边,对低着头站在他面前的少年扬了扬下巴:“交代吧。”
少年面有难色,吭哧了半天才说道:“我认错人了。”
谢孤鸾才不会信这一套,他也不言语,只把手边的太极剑抽出来细细端详。剑刃的寒芒映在少年的小脸上,少年浑身一颤,指着屋内的椸架委屈地说:“我真是认错了!我看架子上挂着他的衣服,以为是他的房间!”
谢孤鸾一看,那椸架上搭着的,不正是叶熹借给他的那件棉袍吗。
“叶熹?”
“对,就是他!”
怎么能又是他?谢孤鸾沉声问:“他拿你东西了?”
“嗯!”少年肯定地点点头。
谢孤鸾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才忍住了想发火的冲动。为何这人老爱拿别人的东西?为何拿了总被人找上门来?为何每次倒霉的都是自己?叶熹惹了顾盼自个儿毫发无损,反倒是连累谢孤鸾身上挂了彩,这回估计他睡得正香,而谢孤鸾命都差点闹没了。
阿澈在一边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你可真够倒霉的。”见他呆着没反应,阿澈又笑问少年:“他拿了你什么?”
“一块飞鸟纹饰的玉佩,那是我师父丢的。”少年道。
“小孩儿,那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答道:“我叫米灵。”
“既是你师父的玉佩,怎不管他直接要反而来偷?”
“我是要过的,”米灵低声说,神色有些恼,“他……他说什么也不还给我,跑了路,我好不容易才找着他,只好出此下策。”
“行了,是真是假天亮一问便知。”谢孤鸾起身将米灵捆了个结实,扔给了他一床被子。他现在困得很,没功夫再去管这些琐事,上榻后很快就睡了过去。
[ 拾叁 ] 真相
这夜谢孤鸾做了梦,梦里又是那个翩然的身影,站在远处向他招手,呼喊着:“李琤——!我在这儿!”谢孤鸾鬼使神差地朝着他跑过去,那人便一把将他拉到了跟前。
谢孤鸾总算让人看清了他,这人穿着一身洁白道袍,五官端正耐看,一直眯着眼笑,像只午睡的猫,倒是他嘴里那两颗尖尖的虎牙,和谢孤鸾还有几分相似。
还未等谢孤鸾看个仔细,下一瞬,这个男人的脸竟然变成了夏临渊,一把抓住他问道:“谢家老三,我送你的礼物你可有好好保管?”
谢孤鸾一听,往怀里一摸,可哪里还有那株萆荔的影子?
夏临渊脸色一沉:“你好大的胆子。”
谢孤鸾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急了,伸手挠着喉咙,指甲缝里抠得满是血。
“谢兄……”
头顶上有人在唤他。
“谢兄,听秋白说你昨晚跑出去了,可还好?”是叶熹的声音。
“他好着呢,做了个噩梦而已。”模模糊糊的,谢孤鸾听到阿澈说道。
是噩梦,却多有些非比寻常。
谢孤鸾挣扎着睁开眼,发现叶熹的脸正在他的前方,他摸摸自己的喉咙,撑起身子胡乱地穿上衣服,人还有点不清醒,口齿不清地问阿澈:“夏临渊那个……绿的,在、在哪儿?”
“你不是扔背包里了吗,”阿澈皱眉翻了翻他的包裹,拿出萆荔给他,“喏,你找这个干嘛?”
这物件还是最初的样子,叶子是松柏般的绿,果实乌黑。谢孤鸾把它和阿澈的灵介放在一起,甩甩脑袋下了床。
“谢兄,今日是寒衣节,长安城里阴魂甚多,晚上是决计不能出门的,是我忘了告诉你,委实对不住……”
话还没说话,谢孤鸾“啊”了一声,一个喷嚏就喷了叶熹满脸,阿澈见状尖声笑道:“我去拿两碗姜汤,免得你俩受风寒。”
叶熹也不在意,抹了一把脸对着谢孤鸾傻笑:“夜里秋白发现你追着一个人出去,本想拦住你,可你们跑得太快,秋白又不能离我太远……你没事便好!”
谢孤鸾递了张帕子给叶熹擦脸,突然心里一惊,连忙问道:“我屋里的那个少年呢?”
“什么少年?”叶熹一脸茫然。
“南疆人,十五六岁。”
叶熹张了张嘴,恍然大悟:“是他,他竟然又找来了!他人呢?”
“我给放了,”阿澈拿着两只瓷碗走了进来,“小家伙怪可怜的。”
“你——”谢孤鸾差点把碗给摔出去。
阿澈这鬼看着就蔫坏,若是对米灵有怜悯之心,他的名字估计得倒着念,把人放走还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阿澈耸耸肩,一副你要奈我何的样子,转而问叶熹:“叶公子,那玉佩非你所有,你何不物归原主?”
叶熹一怔,愁眉苦脸道:“你们有所不知,不是我不愿给他,实在是……无法归还。”他鬼鬼祟祟地朝四下张望着,起身关好门窗锁紧,才从怀里掏出一物,悄悄说道:“你们看。”
他的手心里躺着一颗鹅蛋大小的玉佩,玉佩上镂空雕刻着一只展翅的鸟,像鹰,形态罕见,工艺精湛细腻,手法不似中原人。但那玉色已被赤红浸了大半,俨然一块鸡血玉,却又不如玉的温润,透着丝丝寒意。这感觉很是熟悉,谢孤鸾猛然意识到什么,问:“灵介?”
叶熹重重地点点头。
“他人之物,怎会成为灵介?”
叶熹苦笑:“这玉佩是我和秋白在塞北一座荒城中捡到的,当时是见它可疑才带走的,后来又因种种原由留了下来——你可知它原本通体都是纯净的梨花白?”
“那现在怎会……”
“这红是他的心窍血,”叶熹摸着玉佩上的纹路,慢慢说道,“秋白死时这血就渗进了玉里,擦不干,洗不掉,大约是灵介的烙印。我平日里丢三落四,总怕把这玉放在哪儿给弄丢了,是以随身都要带着包裹。”
阿澈觉得奇怪:“怎会丢呢,宿主自然会感受到灵介的存在。”
叶熹不好意思地笑笑,并未回答:“我不知何时疏忽,被那少年看到了这玉佩,他非要我还给他,我无从解释,说了恐怕别人还以为是我编出来唬人的玩意儿。”
叶熹说得有理有据,玉佩确实不可交予别人。
“谢兄,我本是要来告诉你,今日我和秋白便要启程离开长安,不知你作何打算?”
谢孤鸾险些忘了这茬,答道:“有事前往太原。”
“巧了,我要从河东方向去胜州,正好途经太原。”
“还有更巧的,”阿澈喜滋滋地说,“我和道长说好在太原办完事后就去阴山,还和你们同路!”
谢孤鸾愣了,问:“我什么时候和你说好的?”
“就现在。”阿澈嬉笑道。
谢孤鸾已有心理准备,阿澈的突然离开一定是出于某种目的,至于这目的是什么,阿澈不说,谢孤鸾也不想问。而如今阿澈不满足于待在长安,而要去往更遥远的阴山,只能表明他的目的或许并未达到。
抵达太原尚且需要一个月,年关将至,从太原出发再到阴山有上千里的路,正遇上天气最寒冷的时候,路途艰难,谢孤鸾说什么也不愿答应。
“不去。”谢孤鸾斩钉截铁地说道,也不管阿澈怎么闹,收拾好行李牵着马离开了客栈。
他一人闷头走在前面不吭声,阿澈倒像个没事人,一直缠着叶熹和程秋白闲谈。直到出了长安城,叶熹才叫住谢孤鸾,让谢孤鸾同他去一趟观音禅寺。
“叶公子让你去你便去,我让你去你怎就不去!”阿澈抗议道。
十里和一千里能一样吗?谢孤鸾懒得理他。
只小半个时辰就到了观音禅寺,寺院前一段细细的山径上,有红枫在道旁伸展,那叶子红得像火,沾着寒露,湿湿的。天色尚早,寺内香客不多却打理得干净,不生杂芜,一剪清风掠过青灰的屋脊,吹得院内的翠竹沙沙地响。
殿里的铜炉焚着檀香,伴随着声声梵音。叶熹在大殿里烧了炷香祈平安,两人便朝后院走去。偶见一棵亭亭如盖的银杏,满树都是令人炫目的金,舒张的枝桠上绑着祈福的红布条,宛如浓荫下的一场红雨,如扇的银杏叶随风而动,飘摇着落于土壤。
这银杏美得磅礴又肃穆,百步之内浩荡的一片粼粼金黄,树叶中每一条脉络都仿佛参悟了深幽禅意。
“很漂亮,”谢孤鸾伸手抚了抚树干,“这银杏至少得有百余年了。”
“相传这是太宗手植之树,”叶熹叹道,“银杏能活上千载,人类与它实在判若云泥。谢兄,你说千年之后可还会有人像咱们这般驻足欣赏它的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