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等我——”
浮云遮月,几缕阴风从巷子里吹来,随风而来的是一阵女人的叹息,似嗔似怨。接着,巷中屋舍灯火点燃,透着窗户纸可见里面影影绰绰,像有数人在聚会饮酒。谢孤鸾一翻身跳上围墙瓦顶,看到高阁上的灯笼亮起,随风摇曳,歇山顶上徐徐升起一盏盏天灯,在鸦青的天空中灿若繁星。
长安城仿佛突然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四处都是晃动的人影,可这座光影交错的城池却针落有声,只能听到身后宅院中传来窃窃私语。
“那个……还跟着你,”少年指了指谢孤鸾身旁的眼珠,有些发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孤鸾没空跟他解释,跳下了围墙,却发觉头顶有光,抬头看去,是有远处空中几盏天灯向他飘来。仔细一看,哪里是天灯,分明是提着宫灯穿着罗裙的侍女,惨白着一张脸,正死死地盯着他。
谢孤鸾拎着少年扭头就跑。
东巷有个书生正用素罗上吊;西巷有女子在纱帐下唱《渭城曲》;南巷有穿着丧服的小孩低声呜咽……一时间两人竟无处可躲,西市房屋鳞次栉比好似迷宫,无奈之下转而回到街上,而整条东市大街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
街上灯火通明却寂寂无声,行人众多,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但都面如死灰神情麻木,有的甚至没有实体,如同一团雾气在人流中穿梭。谢孤鸾看了一眼还跟着他的那颗眼珠和天上成群的灯鬼,知道现在想要回去绝非易事,他出来的急,压根没想过把阮梦秋的玄剑带上,心中不由懊恼自己实在太过大意。
“也许他们不会伤害我们——呜,”少年刚一说话,就被谢孤鸾一把捂住了嘴。果不其然,在少年开口的瞬间,大街上的鬼魂齐刷刷地看向了两人所在的方向。
谢孤鸾狠狠剜了少年一眼,还在考虑着是否要把他扔去喂鬼后趁机逃走时,几滴冰凉的液体就滴在了他的脸上,下意识抬眼,只见一个一尺来高的婴孩蹲坐在他的头顶,目眦欲裂,俯着身子,涎水直往下流。
少年这番终于忍不住了,捂着嘴大叫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活人的生气在此地显得如此突兀,繁杂缭乱的魂魄和灵体渐渐将两人包围起来,那些咿嘤碎语越来越近,萦绕在他们的耳际。谢孤鸾虽然表面镇定,心里也明白这是羊入虎口,恐怕凶多吉少。
但就在这时,谢孤鸾身后乍然传来一声哼笑,随即一个熟悉声音说道:
“道长,三更半夜,倒是好雅兴啊?”
[ 拾贰 ] 罗刹
听到这声音,谢孤鸾当即松了一口气,也没回头,斜眼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整个长安城的鬼都知道今儿个东市跑出来两个活人,我要是不来,你们非得被生吞活剥了不可,”阿澈啧了一声,飘到他前面,“这句话该我问你才是,冥阴节不躲在屋里反而跑到街上来,还光着脚……还带着个小孩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谢孤鸾自觉脸上挂不住,咳嗽了一下道:“现在怎么办?”
“带你回去。”
“你呢?”
“跟你回去!”
阿澈白了谢孤鸾一眼,一把抓住在他身边乱窜的眼球,对它问到:“喂,你叫什么名字?”
眼珠子在阿澈手中发出“咕咕”的叫声,阿澈听了一阵子便指着它笑了起来:“有趣有趣,你也真够可怜的。别缠着这位道长了,他可帮不了你,回去吧。”
阿澈放开它,那眼球便朝着谢孤鸾看了看,一溜烟钻进了地缝里。
“你们两个,想活命的话就跟紧我。”阿澈说着,对谢孤鸾头顶上的婴儿龇了龇牙。那鬼婴一看,哇地哭喊了一声,也消失地无影无踪。
道旁华灯闪烁,将天际照得透亮。阿澈在最前面,谢孤鸾扯着少年的前襟,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地走在路中央。阿澈的脸在氤氲雾气中显得朦胧又生动,他眉眼含笑,似乎和街上所有灵物都截然不同。
可没走多久,早先散开的鬼魂们又一次将他们围了起来,越聚越拢,更有大胆的,开始伸手去捞谢孤鸾的发带。
阿澈停了下来,有些烦躁道:“你俩阳气太重了。”
随即广袖一挥,逼人的寒气像针刺,直冻得人发抖。再看阿澈,那头及腰的乌发居然开始从发根处变得通红,不过片刻,谢孤鸾眼前那个貌美隽秀的万花弟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赤发碧眸,手指如利刃的怪物。虽与阿澈的相貌并无太大区别,可他由内而外透出的阴邪之气却让人毛骨悚然。
少年倒吸了一口凉气。
阿澈脚尖一踮离地两寸,张开双臂护住了谢孤鸾和少年的肩膀,而他头上一根根红色的发丝也好像有了生命,将两人紧紧地裹了起来。
“把耳朵堵住。”
说着,他转过脸去,朝着众鬼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那声音如惊雷般在耳边炸开,刹那间,仿佛大地都在震颤,呼啸的狂风吹得人睁不开眼。鬼魂哀鸣着四处乱窜,未几便作鸟兽散,街上顿时鸦雀无声。
风停了,谢孤鸾睁眼看着阿澈,阿澈原本就比他高出一些,现在更是把视线全挡住,只能看到他的眼珠绿得发光,宛若两颗莹莹的翡翠。他对着谢孤鸾咧咧嘴,露出了一排獠牙,拉着谢孤鸾,说:“都赶跑了,走吧。”
古书云,有鬼名曰罗刹,出于阴曹地府,朱发绿眼,能慑众鬼。
“你是罗刹?”谢孤鸾忍不住问道。
阿澈听后愣了愣,没有回答,避开了谢孤鸾的目光。
果然是罗刹,真没想到小小的枫华谷,竟然住着这样一个鬼物。
“这可是你的原形?”谢孤鸾又问。
“倒不是,”阿澈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这样于鬼,就如同你们人类有中原人,有回纥人,也有西域人那般,鬼中有罗刹、夜叉,也有水鬼、媚鬼,形貌能力皆不同。唯有在阴间我们才是这副模样,一旦回到上面,最不费劲的当然是保持死时人的相貌了。”
“那程秋白呢?”
“他是将鬼,船上弹琴的是伶鬼,跳舞的是怨鬼。你要是到地府去看看,那里的鬼魂哪儿还有街上这般人模人样?都是张牙舞爪,五颜六色的,”阿澈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在屋檐下张望的妇人,“看见那个穿水色襦裙的长舌女人了吗,她是产鬼。生前怀不上孩子上吊自尽,死后作祟可祸害产妇让她们难产而死,她若在地府,就是血红眼睛,发有五尺,腹部鼓起的狰狞样子。”
“但我是我,我不叫罗刹,我有名字的。”阿澈不太高兴,声音闷闷的。
“枫华谷那晚,你为何会……”
“那是我变的,生前的样子,我还能变得和你一样呢!”阿澈轻哼了一声,又盯着谢孤鸾上下看了良久,“可惜你没我好看,我不要变成你。”
背后的少年终于回过神来,好奇地探出了头:“其他的罗刹和你长得一样吗?”
“你去阴间看看不就知道了。”谢孤鸾一把将他的脑袋按了回去,淡淡地说道。
阿澈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少年,似笑非笑:“你们人虽然两只眼睛一张嘴,不也长相各异么,对了,这小孩你哪儿捡来的?”
“偷人东西的小贼罢了。”
阿澈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谢孤鸾的光脚,了然地点点头。
“我不是贼,我没有偷东西!”少年小声辩解道,谢孤鸾置若罔闻。
长街快要走到尽头,远远的已经能望到客栈的影子了,谢孤鸾忽然开口喊道:“阿澈。”
“嗯?”阿澈有些意外谢孤鸾会叫他的名字。
“这里为何会有如此浓的雾,而且缕缕分明,和寻常不同。”谢孤鸾说着用手碰了碰这些雾气,凉凉的,像冬天的晨露。
“雾气?”阿澈挑眉道,“这哪里雾,这是人的魂魄。”
谢孤鸾像被扎了一样缩回了手。
“人死后魂魄就会离开肉身,按常理他们都会被带到阴间,但很多人生前有所牵挂,不愿离开至亲至爱,这时他们可以签订魂契留在凡间,一旦自己心愿达成,便由鬼差将他们的魂魄收回地府。”阿澈眉目舒展,伸手轻轻抚摸着周围的魂魄,那些魂魄如丝带般环绕着他,“他们还没有成为鬼,只是一缕游魂,对人没有伤害,很听话,也很善良,他们凑过来只是因为对你感到好奇罢了。”
“他们的亲人能看到他们?”少年跟着问道。
阿澈轻笑着摇了摇头:“看不到的,或许有时候能吧。灵魂一旦进入酆都就有了鬼身,那自然就是鬼了,你会被带到判官面前,听他评价你的生平事迹,接着盖棺定论,你就是什么样鬼了。”
谢孤鸾道:“做什么鬼不是由死因决定?”
“自然不是,做鬼也由不得你,那是判官定的,”阿澈笑了,“新的世界,新的身份,岂不妙哉?死亡才是真正的开始……你可知我为何来上面?”
阿澈突然说起这个,令谢孤鸾有些意外,他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事。
他叹了一口气径自说道:“酆都物价贵,开销很大,没人给我烧纸钱,我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真的?”一直聚精会神的少年试探着问。
“当然是假的,笨蛋。”阿澈嗤嗤地笑了起来。
少年羞地涨红了脸。阿澈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神秘地对谢孤鸾问道:“你若死了,摆在你面前的有三条路:一是以鬼的身份生活在酆都;二是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忘掉前世种种去投胎;三则是回到人间忍受求不得,爱别离之苦。你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