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救你们,我只是不想让她再造无端的杀孽。叶公子,若没有这位道长的法器,你们现在恐怕也不会活着,”徐敛盯着谢孤鸾的剑,淡淡地说,“不过我知晓她迟早会是这样的结局,罢了。”
“多谢多谢,”叶熹一脸感激地对谢孤鸾笑笑,又转而试探地问徐敛,“她走了……你不难过吗?”
徐敛听后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但那一瞬间,他的神色颓唐,身体单薄如纸,就像窗外一阵河风都会把他吹走似的。
“咳……”沉默了半晌徐敛才说道,“诸位让我再弹一首《幽兰》吧。”
说着,他用手指轻轻一勾,幽怨委婉的调子便传入耳中。他慢慢地弹着,琴声似乎又带他回到了烟雨苍茫的越州。一汪春水,一片芳菲,一抹柔情都宛如兜游的浮梦,被声声弦响击得粉碎,四散在严寒中。
此时房中的冰霜开始融化,雪水顺着地板流进了缝隙中,蜡烛根根点燃,暖黄的光线笼罩在他们的周围,终于使人感到了一丝温暖。
两人安静地听,都没有做声。曲毕,徐敛向谢孤鸾深鞠一躬,低声说道:“道长,顾盼妆匣中的妃色穗子是我的灵介,恳请你把它割断吧。”
谢孤鸾讶然,他虽隐约感到徐敛有这意图,但是真正听到还是心情复杂,他注视着这个徘徊百年的孤魂,不由皱眉道:“你真的愿意为了她放弃待在人间?”
“她的命很苦,”他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一眼谢孤鸾,目光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仿佛想从中看出什么,又像在等待着审判,“我和她终究是人鬼殊途,难以善终。”
谢孤鸾不再多问,走上前去,拿出了匣中的流苏:“知道了。”
“谢兄你真的要……”
“如你所愿。”他没有搭理叶熹,用剑指向徐敛的灵介说道。
[ 拾壹 ] 百鬼夜行
天刚出现鱼肚白,谢孤鸾和叶熹就被放了出来,二人下了船,在西市巷口买了两张油汪汪的鸡蛋饼。
“前头有栈房,先去睡一觉吧,”叶熹打了个哈欠,又扭头对饼铺老板喊了一声,“大爷,再来个煎饼,多加一个蛋!”
热乎香酥的煎饼一下肚,谢孤鸾也泛起困来,虽然手臂上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可此时他也恹恹欲睡,无力关心其他。订好住处,他就一头栽进了睡榻,闻着枕头的席草味,很快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酉时,斜晖正巧透过窗户洒在谢孤鸾的脸上。门外叮叮当当似是客栈楼下碗筷的声响,也有人上楼梯踩着木板发出嘎吱声,却唯独听不到叶熹房间中的动静。他起身,在走廊里叩了叩隔壁的门,无人应答,也没有人的气息。木门轻轻一推就开了,房里果然空无一人,叶熹的行李细软也都没了踪迹。
谢孤鸾不知叶熹究竟作何打算,他在屋内逛了一圈,仔细检查门窗发现皆无暴力侵入的痕迹,可见他并没有遇到危险而是自行离开的,可房门未锁也没退房,说明……
“谢兄,你在做什么?”
叶熹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时,谢孤鸾正趴在地上检查榻底。
两人对视了片刻,谢孤鸾便拍拍膝盖上尘土站了起来,问道:“你去用晚膳了?”
“还没来得及呢,去药铺帮你拿了点伤药,这不准备上来叫你一起去吃吗,”叶熹哈哈一笑,将药盒递给谢孤鸾,“不过你怎么在我的房间?”
“时候不早了,走吧。”谢孤鸾点头,若无其事地向外走去。
“好嘞,可把我给饿坏了,但是谢兄,你为何会在这里……唉,你走慢点!”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两人已坐在客聚如潮的食肆中,正等着上菜。谢孤鸾打量着叶熹,心中还有些许尴尬。叶熹即使只是短暂地离开,也随身带着行李,这点很奇怪,但无论怎样,刚才也是他小人之心,对叶熹起了一瞬的疑虑。
“叶公子,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他刚拿起茶碗,就听到对桌有人议论道:“云良阁的顾惊鸿投河了,你可晓得?”
谢孤鸾和叶熹交换了一下眼色。
“听说是和一个伶人殉了情,要做那梁祝化蝶而飞呢!”
又一人说道:“怎会如此痴傻,爷把他赎出去纳她为妾,锦衣玉食好好供着,也比便宜了一个戏子强。”
“你这俗人哪儿懂人家姑娘心中所想?真真可惜了这么个美人!”
是可惜了,谢孤鸾暗自想到。一提到她,他的眼前总是浮现出阮梦秋的样子。女子本就不易,一如顾盼和阮梦秋这样,骨子里有着江湖儿女的豪情,想求得长相厮守、海枯石烂,这本无错,但这样的专一有几个人给得起?像徐敛般痴情之人,这世间恐怕少有。
叶熹和他想到了一处,咂咂嘴说:“我还真佩服徐敛,顾盼死了,他还能泰然自若地替她写遗信,顺便把我赊下的饭钱也还了,说起来也是帮了咱们一个大忙。”
谢孤鸾挑了挑眉毛,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银铃的脆响,回头一看,一抹紫色消失在楼梯转角处。这种情况总会让谢孤鸾有不好的预感,事实证明,他的直觉很准。
回到客栈后,叶熹来屋里帮他换药,给了他一件赤金色棉袍暂时穿上便回了房。谢孤鸾白日了睡饱了觉,到晚上反而清醒,睁眼望着月白的窗纸,许久也没有睡意,便在脑子里计算着到太原的脚程。
若是明日出发赶路,也要腊月才能抵达太原城,当务之急还是替师叔找到秦玉颜,至于阿澈只能顺其自然,如果他一直未出现,就等了了这桩事再从长计议。
不知不觉已到天已经黑透,奇的是这夜静得不寻常,没听到更夫敲着梆子,吆喝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反倒是丑时之时,窗户突然发出了咔哒的一声轻响,接着就被豁开了一道缝。
谢孤鸾放缓了呼吸,眯起眼睛紧盯着窗外。
木窗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从外面探出了一个脑袋,这人四下张望了一番,大约以为他已睡熟,运起轻功敏捷地翻窗入室,还在地上打了个滚。那身影在房间里逡巡了一阵,最终走到角落翻起了他的包裹。这人捣鼓了好一阵子,似乎也没有找到想找的东西,反而起身朝着睡榻走过来。
黑暗中,他的影子显得有点瘦,看起来像是个小孩子。他屏住了呼吸,在谢孤鸾脚边摸索着,继而一路往上,摸到了枕头边。
就在这时,一直假寐的谢孤鸾伸手拽住了他的手腕,他吓得身子一抖,“啊”了一声。
“小贼。”谢孤鸾轻声说道。
这孩子并不回答,使劲想要挣脱他的束缚。谢孤鸾坐起来,刚想问其来历时,只觉手臂一疼,竟然麻木得没了力气,小孩瞧准了时机便一个闪身跳出了窗外跑了。
月色下,谢孤鸾看清了他身上的那抹紫,正和早些时候食肆中的一模一样,也来不及披上外衣,匆忙拿起太极剑,跟着追了出去。
长安城一片漆黑,风起了,呼呼地掠过他的耳朵,他赤着脚踩在瓦顶上,紧跟着前方跳跃的身影。
那孩子虽说武功不大好,但轻功却不比谢孤鸾差多少,如猴子般窜来窜去,健步如飞。而方才他手臂一阵刺痛,还以为是昨日的剑伤裂开,仔细一看,竟是一条蛊虫想往伤口里钻。谢孤鸾这才明白,这孩子想必是来自五毒。
谢孤鸾畏寒,追了半刻后双脚已冷得发僵,轻功也越发使不上,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情急之下,一剑将剑气打在五毒足前的屋檐上,碎瓦飞溅,刺进了那孩子的小腿,只听他痛呼了一声,趔趄着栽倒在屋顶。当他挣扎着爬起来时,一柄泛着银光的长剑已经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钟声响起,在月光下,谢孤鸾看清了眼前之人。
一身黛紫色的棉袍,上面挂着银饰,是汉化后的南疆人衣着。而他的脸分明是个还没长开的少年模样,秀气的一张小脸憋得红红的,噘着嘴,表情倒是很倔强。
“你轻功追不上我,就使诈!”少年愤愤地说道,声音沙中带哑。
谢孤鸾哼了一声,封住他的内力,用剑拍了拍他的脸颊问:“你找什么?”
少年张了张嘴,最终把头低了下去。谢孤鸾见他不答,拎起他来,不紧不慢地问道:“你知道长安城西边的梦安岭吗?”他对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有些摸不着头脑,茫然地摇摇头。
“听说那里曾是隋末唐初的一片乱葬岗,人迹罕至,一到晚上便有野狼出没,”谢孤鸾收起剑,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说,“我把你扔到那里去如何?”
少年闻言抖了一下,抬起头来瞪大眼睛,恐惧地看着谢孤鸾一个劲地摇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谢孤鸾并不吃这套,轻松将他提走准备带回客栈,就在此时,少年忽然在他手中剧烈地挣扎起来,话也说不利索了,颤抖地喊道:“有,有……你……”
谢孤鸾有些不耐,刚想让他闭嘴,话到嘴边的一瞬间却意识到了什么,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少年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谢孤鸾缓缓转过头,看到的是一只人眼珠,那眼珠漂浮在空中,灵活地转来转去,让他的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这回他终是反应过来自己之所以觉得冷,不是因为温度,而是长安城里早已阴气四散,这就是为何今夜没有更夫,不见灯火——十月初一,鬼门开,正是寒衣节。
跑,越快越好。谢孤鸾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把少年往地上一扔,翻身从屋顶落到了一处巷口,拔腿就跑。背后的少年也怕了,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想拽他的衣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