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时岚安掷出一根针,银光破空而去,嗖的一声从天窗中射入,顷刻,前方传出一阵呜咽,一个身着圆领袍的男子从柴房中抽搐着爬了出来,那根银针刺中他的神庭穴,正往外冒着黑烟。
男子张着血盆大口,挣扎着冲向时岚安。
“我的针会令他无法化形,交给你了。”时岚安稳如泰山,禹步一踏,剑锋一扫,顿时隐去了身影。这鬼嗅不到时岚安的气息扑了个空,转身要咬谢孤鸾。谢孤鸾有所准备,手腕一转将断剑抵在他的心口轻轻一推,往后急退,脚边枯叶翻飞腾起,刷刷作响。
天上的毛月亮泛着红,一圈圈光晕散开来,那朦胧的微光淌在地上,恍若周围都蒙上了一层棉纱。
月光下,谢孤鸾看清男子的脸上有些烂了,肿得老高,汩汩地往外流着脓血,面目可怖。他歪歪倒倒地走了两步,倏地从口中喷出一股黑红液体,那液体散发着恶臭,隔着数尺,像血雾般洒到了谢孤鸾的脸上。谢孤鸾毫无防备,霎时间,眼里如火烧,疼得他下意识地捂住了眼睛。
“这是浊气所化,莫要惊慌!”时岚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谢孤鸾眼前一片模糊,疼痛使他头皮发麻,生生逼出几滴泪来,他眼睛看不见,只能凭借耳边呼呼风声判断那鬼身在何处。他定了定神,挡下了迎面袭来的一击,动作利落地侧身翻到了男子的后头,口中默念时岚安教给他的杀鬼咒,手一扬,剑光一闪,把这恶鬼从背后刺了个对穿。
大抵是谢孤鸾学艺不精,这杀咒估计还没发挥出十分之一的威力,反而激怒了恶鬼。只听他喉咙中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呼哧声,张牙舞爪,凶相毕露,发了狠要置谢孤鸾于死地。
但这鬼生前应是个寻常人,力道虽大但攻击毫无章法套路,即使谢孤鸾目不能视,也能招招化解。渐渐地,谢孤鸾占了上风,这种打斗丝毫没有生死相搏的痛快之感,他的脸上浮现出厌烦之色,他啐了一声,不想再纠缠。
“得罪。”他轻声道。
接着玄剑一挥,两道剑芒如奔雷闪过,男子的双臂竟被齐齐砍下,落到地上滚了几圈。正在此时,那头符文所化的鹿从柴房中蹦了出来,嘴里叼着一捆画卷,来到谢孤鸾的跟前,昂起了头。
“找着了,小鹿乖,”时岚安骤然出现在谢孤鸾身前,一手递给他一颗药丸,另一只手抚上了梅花鹿优雅的颈项,“做得不错,先把这个吃了,视力很快就会恢复,我现在有事要问问他。”
男子一看鹿口中的卷轴,顿时哀嚎一声,两股战战往地上一跪,求时岚安放他一马。
画上画的是一名如花的貌美女子,时岚安合上画卷温和一笑,柔声问:“先告诉我你为何在此?有何冤屈不妨说与我听,指不定我能帮你。”
男子蜷在地上,好一会儿才说道:“那帮畜生杀我全家,你问我为何在此?”
这男子是河东商会的玉料商人,家境殷实,为人本分,但两年前却不知因什么遭遇了杀身之祸,全家十几口人无一生还,不仅如此,害他之人大约知道他死不瞑目,索性封了宅门,想让他永远困在这里。诸多怨恨无处发泄,亦无人能替他报仇,只能在半夜时骚扰恐吓附近的居民。
“看来还是个行家。”时岚安若有所思。
问及死前有何不同寻常之处,商人回忆,惨遭灭门的前一个月,有个神秘雇主托他找人赶制一批璞玉,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时岚安眼中有光一闪:“璞玉?有何用途?”
“听说是雕刻玉佩。”
“这种玉佩你可见过?”时岚安继续问道。
商人不假思索地答道:“我所卖的玉品质优良,成货后我见其雕工精细许是价格不菲,便私心藏了一块,就在东厢房里。”
时岚安抬起下巴,身旁的梅花鹿便窜入了房中,没过多久就把玉佩交到了时岚安的手上。谢孤鸾的眼睛恢复了一些,虽还在刺痛,但已勉强能看清东西,凑过头去一看,却差点让他没站稳。
这玉佩和程秋白的灵介一模一样,每一寸花纹都分毫不差!
时岚安没有发现谢孤鸾的异样,见到玉佩后豁然开朗,对商人说道:“你死得还真不冤枉,只能怪你运气不好,和枭翎做了生意。”
[ 拾陆 ] 晓行夜宿
对行走江湖的人而言,枭翎的名号或多或少会有所耳闻。
凌雪阁没落后,枭翎逐渐将其取而代之,做的仍是杀人的勾当,且手段极其残忍,听闻还未曾有人能在枭翎的刀下存活。
时岚安替朝廷追查枭翎有一段时间了,他道枭翎内部高手云集、纪律森严,成员之间并无太多交集,唯有那块特殊的玉佩是身份的证明。玉佩不能示以他人,如果被外人见得,枭翎势必会斩草除根。
“所以现下见过这玉佩还活着的,只有你我二人。”时岚安调皮地朝谢孤鸾眨眨眼睛。
谢孤鸾胡乱地点点头,表面上他仍在专心听着时岚安的说话,实则心头早已是千思万绪,理也理不清了:
叶熹手中的玉佩是枭翎所遗落,那么那个叫米灵的南疆少年和枭翎就脱不了干系,他师父是枭翎之人,他会否也是?若是这样,叶熹岂不是有危险?阿澈擅自将他放走,是否知道枭翎一事?
这些问题像一团打结的线,越缠越乱,让谢孤鸾烦躁不安。
“我这就告知官府你的情况,涉及枭翎,他们不会坐视不管,此事恐怕关乎多起灭门悬案,不能再耽搁,”时岚安顿了顿,又对商人说道,“我会尽全力替你们一家报仇,你的灵介我便收走了。”
商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哀求道:“道长!不亲眼看到他们血债血偿,我……我实在无法瞑目,也无颜去见我的妻儿啊!”
时岚安一愣,摇头叹息一声,轻声问:“那画卷上可是你发妻?你对她如此情深,又何苦来此遭这等罪受?你此番来阳间想必也未知会她,要知道,枭翎在江湖上树大根深,斩草除根绝非一朝一夕,她若是在奈何桥边等你,你情何以堪?”
“我……”
“时某不济,不能以一人之力对抗枭翎,也不能带你同去,但恳请你信我,终有一日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时岚安言罢,对商人俯身长揖。
谢孤鸾抬眼瞅了瞅时岚安,见他面色庄重一身正气,心里有了一番别样的滋味。谢孤鸾从来安于享乐,胸无大义,自认是个世俗之人,他眨眨眼,往后退了两步,缩到角落里盘算着如何处理玉佩一事。
等他回过神来,商人已经没了踪影,再看时岚安,他手中拿着的卷轴正化为烟雾,融入深重的夜色。
谢孤鸾好奇道:“这是?”
“他接受超度,我不必斩断灵介,它会自行消失。”时岚安闭目轻舒了一口气,有些疲惫地说道,“时候不早了,你速速回去吧,我暂时借宿在张大人府上,改日再来找我。”
时岚安收回纸上的梅花鹿,理了理外袍,往墙边一棵老树上一蹬,翻了出去。
“前辈!”谢孤鸾心里一紧,连忙跟着他出了院子。
“还有何事?”时岚安问道。
要不要将叶熹的事告诉时岚安?谢孤鸾踌躇了许久,张了张嘴,终是还是把话咽了下去,摇摇头道:“无事。”无论怎样也该先问问叶熹再做定夺。
一回客栈,谢孤鸾就把叶熹从梦里捞了起来。叶熹一头乱发睡眼惺忪,垂着眼皮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待听到程秋白的灵介是枭翎之物时,浑身一激灵,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枭、枭翎?”他的眼睛瞪得如铜铃,磕磕巴巴道,“那米灵他——”
谢孤鸾赶紧捂住了他的嘴。
叶熹眼珠子骨碌地转了好几圈,和谢孤鸾咬着耳朵:“我现在怎么办,带着秋白赶紧跑?”
“枭翎真盯上你,你跑得掉吗?”谢孤鸾低声说。
“那阿姐她师父靠谱吗,他可有解决办法?”叶熹着急地看了一眼程秋白。
“我还未……”
“叶公子,我看你是急糊涂了,”阿澈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看了一眼谢孤鸾满是血丝的眼睛,幸灾乐祸地笑了笑,“那小娃娃一看就是擅自行动,若真是那群杀手知道你有他们的玉佩,你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话虽如此,但米灵是枭翎,就必定是个隐患……你当时为何要放走他?”谢孤鸾皱眉,揉了揉眼睛道。
阿澈一脸理所当然:“我怎知道他什么身份,他找我求情,还夸我呢,为何不放?”
得,他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谢孤鸾和叶熹越是焦头烂额只怕他越开心。谢孤鸾对他翻了个白眼,不想再理他,却见阿澈和程秋白在一旁交头接耳地商量了一番。
“劝你们不要告诉岚安为好,他不一定就帮得上忙。以我和程将军的能力,护下你们不是问题,反正我全凭将军差遣。”阿澈勾着程秋白的脖子,嬉皮笑脸道地说,“区区几个杀手罢了,我一只手能捏死三个。”
“枭翎中也有精通道术之人。”谢孤鸾淡淡地补了一句。
“那你可得把东西给我保管好了。”阿澈拍拍谢孤鸾的胸口,一双桃花眼笑得弯弯的,看起来全然不担心,“既然你们心中不安,那就早些启程赶路,免得夜长梦多。”
离开这日太原下起了雪,猎猎北风吹得雪花如乱絮,一夜之间,远处重叠的山峦间茫茫的一片雪雾,与天相接,上下一白,尽是一派恢弘壮阔。雪落在青瓦上、柴垛上、泥地里,厚厚的一层,踩上去窸窣地响。以往城中的嘈杂仿佛被大雪掩埋,在突然间归于了寂静,连鸟鸣也不曾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