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竟是阿澈的故交?谢孤鸾心中一惊。
眼下的气氛有点怪异,谢孤鸾看看阿澈又看看道士,一人一鬼彼此对视,都愣在了一处。
“他是……”谢孤鸾干咳一声,捅了捅阿澈。
见阿澈不理他,谢孤鸾又继续问:“原来阿澈真是你真名?”
阿澈一下子回过神,不满地瞪了谢孤鸾一眼:“那还有假!”说着径自往青衣道人跟前走去,围着他转了好几圈,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
被唤作岚安的道士盯着表情复杂的阿澈,讶异、喜悦、了然都写在了他的脸上:“想不到你竟然……哎,你这样有多久了?”
“二十四年,”阿澈咂咂嘴,挑起眉毛调侃道,“时岚安,你倒是老了许多。”
时岚安失笑,摇摇头说道:“你又是何苦呢。”
阿澈垂着眼眸,不答。
“这位道长是?”时岚安终于把注意力转到了谢孤鸾的身上。
谢孤鸾刚想开口,就被阿澈打断:“我与他在路上相识,人很好的。岚安,你我二人以这般方式重逢,是否该好好叙一叙?”
言谈中才知,原来时岚安不仅是阿澈生前的旧友,和谢孤鸾居然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是纯阳道术硕果仅存的一脉,早年在外游历,和阮梦秋是名义上的师徒,也就是谢孤鸾的太师叔,谢孤鸾入山之时他就已不在华山,是以阮梦秋也从未和他提起过时岚安这个人。
时岚安从容闲雅,举手投足之间却有一股超然之气,谢孤鸾虽也算沉稳,到底还是年轻,少了几分在岁月中历练的痕迹。时岚安平日里以捉鬼为职,常和官场上的人打交道,替县衙、府衙,甚至大理寺解决他们无法处理的案子。
“被杀害之人心中有怨,多半会回到阳间。这很有意思,你可以从鬼的口中得知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阿澈听罢轻哼。
“阿澈,人生匆匆,这都是你的命数,太过痴缠有何意义?”
“你现在来当马后炮也没有意义。”
时岚安低笑道:“确已无济于事,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是我多言了。”
谢孤鸾对阿澈一无所知,不清楚时岚安闪烁的言语中隐藏了什么,却看身边的阿澈忽然变了脸色,满面阴戾地飞身离地,一个俯冲将时岚安逼退到墙角,咬牙问道:“你可知杀我的人是谁么!”
阿澈此举带起一阵大风,把鬼市半条街的摊子都差点掀翻在地,强烈的杀气让谢孤鸾心头一滞,险些喘不上气来。时岚安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怔忪,但这种不安稍纵即逝,很快就回复了平静,他闭目叹了一口气,沉沉地点了点头,随即又说道:“阿澈,你大不同于以前了。”
阿澈怪笑了一声,讥诮道:“可不是吗,这幅样子自是和原来有霄壤之别。”他心中不爽,路上就没给谢孤鸾和时岚安好脸色,没说几句话居然称自己困了,要回客栈找程秋白,一溜烟便不见了踪影,时岚安朝谢孤鸾抱歉一笑,眨眨眼睛示意他出去说话。
[ 拾伍 ] 枭翎
刚过酉时,天色还尚早,谢孤鸾和时岚安在一处茶摊边歇了脚,时岚安气定神闲地喝着茶水,谢孤鸾却有些坐不住,脑中一直回荡着阿澈那句“你可知杀我的人是谁么”。
大约是见谢孤鸾心有所想,时岚安问道:“你是受阿澈胁迫才带他同路的吧?”
“你看出来了。”谢孤鸾也不吃惊。
“阿澈虽在和你打闹,可他眼中并无亲昵之色,从前他就是那样,”时岚安摸摸下巴眯眼望着前方,仿佛昔时的阿澈就在眼前,“表面上和谁都能调笑几句,也对谁都极好,但其实上极懂分寸,心眼也是一等一的实,做什么都死心塌地。当年他在我们几人中年纪最小,人却最为机灵懂事,总喜欢瞎操心又爱照顾人,只可惜……”
时岚安话没说完就停了下来,短叹一声:“我原以为他放下一切去投了个好胎,却没想到还会有相逢之日,实在始料未及……二十余年,俯仰之间,他还是风华正茂的面容,人生果真如浮云朝露。”
时岚安虽仪表堂堂,但细细一看已两鬓飞霜,眼角有掩不住纹路,一嗟一叹俱是在红尘中涤荡过的苍凉。
“时前辈,在下斗胆问一句,”谢孤鸾压低声音道,“阿澈到底是被谁杀死的?”
时岚安端着茶杯的手停了停,似笑非笑,好像早已料到谢孤鸾会问他。他并未回答,反而抛出一问:“我且问你,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谢孤鸾愣了一下,他对阿澈知之甚少,阿澈平时什么都爱说,唯独不会提他自己,谢孤鸾素来对他不冷不热,即使心里好奇地紧,也拉不下脸询问。
时岚安看穿了谢孤鸾的想法,一双乌溜的眼睛饶有兴致地盯着他,语气中带着几分神秘:“既然他不愿讲,你也就莫要向我打听了,他想说之时自然会告诉你。”
如此一言,谢孤鸾听后心里自是有些气闷,一仰头把杯中的茶喝了干净,也不说话了。阿澈话中所言不难听出,他是知道自己被谁所杀的,而他既不报仇雪恨,也不像顾盼一样杀人取乐,而是蛰伏在枫华谷数年,着实奇怪。
坐了没一会儿,时岚安突然想起了什么:“人死后化为怨魂,性子再如何也会有所改变……阿澈生前不似这般阴晴不定的,他很温柔,从未伤害过任何人。”
“他现在也不曾伤我。”不知怎的,谢孤鸾竟替他说了句好话。
“可你对他戒心很重,”时岚安笑道,“鬼要挟人类为他完成夙愿很是常见,往往对人有害,阿澈虽是我朋友,但你也是我小徒的师侄,我不想看他害人也不想你受到伤害。”
“你的意思是?”
“我能让阿澈伤不到你,你可愿意?”
谢孤鸾拧着眉头道:“怎么个伤不到法?”
时岚安把玩起茶杯来,轻声说道:“需要你的一滴血。我在灵介上施一个小小的法术,对你和他都不会有影响。”
灵介和血?谢孤鸾犹豫了一瞬。叶熹曾说灵介断不能给别人,但这人是阿澈的朋友……“你若不愿,我亦不会强求。”时岚安眼底微亮。
一番权衡后,谢孤鸾最终还是把怀中的竹片放在了桌上:“无妨……那就麻烦前辈了。”
时岚安一见这小像,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摇头惋惜道:“痴心人啊。”他右手掐起一道法决,一束幽蓝火光从指尖燃起,火焰以迅雷之势窜入灵介,片刻之后,灵介周身便被一团灵气包围,犹如护盾。接着,时岚安取出一把银光蹭亮的匕首,示意谢孤鸾割破手指。
“他会知道么?”谢孤鸾将指尖渗出的血滴入小像中,暗红的液体迅速融了进去。
“那是自然,”时岚安笑了笑,“你放心,他奈何不了你。”
谢孤鸾原以为他回去后阿澈必会跟他大闹一通,没想到阿澈只是静静站在窗前,转头看了他一眼,问:“这么快?”
这不咸不淡的一句,反而使谢孤鸾有些无所适从,左思右想还又把灵介之事说了一遍,没想到阿澈连听也不想听,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谢孤鸾问。
阿澈也不遮掩,干脆地说道:“找岚安,问点事。”话音刚落,阿澈便如一阵风般消失在屋内。
谢孤鸾看了一眼阿澈离开的方向,掏出阿澈的灵介摸了摸,放回中衣内袋,又去叫了桶热水。临走前,时岚安说他来此地是受官府所托,听闻城东有间宅院几年前开始有鬼作祟,让前他去瞧瞧,问其是否与他一同前往,顺便传谢孤鸾几招道术。谢孤鸾思忖多学些防身总不会有错,左右闲来无事,便答应了下来。
阿澈倒是没一会儿就回来了,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从谢孤鸾的背包里翻出一本拓本来,坐在角落研究了一晚上。
次日天一黑,谢孤鸾就收拾妥当出了门。
时岚安换了新道袍,茶白的一身,袖口有群青色的绣纹。两人越过东城的一段女墙,在一处偏僻的角落寻到了闹鬼的那座宅院。
这老宅建得蹊跷,四周都是高墙,竟没有一道可以进去的门,四下很静,整个院子笼罩着诡异的色彩。即便谢孤鸾不懂玄术也看出了问题,这种格局会让气息在墙内循环往复,秽气浊气无法排出,是风水凶位,人若是居住在里面,就是一个“囚”字。
时岚安绕着院外走了一圈,说这院子的大门是被拆除后重新砌起来的,没有其他入口,一撩下摆便使轻功越过围墙翻了进去,谢孤鸾也紧随其后落到院内。
厢房门窗紧闭,窗纸惨白,正房的两扇大窗洞开着,里面黑黢黢的,如同一双骷髅空洞的眼睛。偶尔有风从不知名的角落吹来,呜呜的,像有人在小声啜泣。
“你可有感受到阴气?”时岚安低声道。
谢孤鸾点点头,刚想说话,眼角余光却瞥到东边柴房中忽然闪过一丝烛光,眨眼间便消失不见了。谢孤鸾额头上惊出一层薄汗,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剑——这凶宅四面封闭,是不可能有人居住的,那柴房中定然不是人。
时岚安向前走了一步,按住谢孤鸾握剑的手:“你武功底子不错又有梦秋的玄剑傍身,记住我教你的口诀,对付他应该绰绰有余了。”说着,他用二指从袖中取出符纸,轻念法诀,纸上异光一闪,那朱砂的符文竟从黄纸上立起,化作一只赤色梅花鹿,桃枝般的鹿角,细长的鹿腿,轻盈一跃,穿墙入了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