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话,你我素昧平生,之前对我有所避讳也是人之常情。”叶熹不以为意地摇摇头。
谢孤鸾见叶熹理解岔了,也未反驳,打算等今晚的这桩事告一段落再做旁的打算。
虽与叶熹相处的时间不长,但相比阿澈来说,他的确更值得信任,正如叶熹所说,如若是人都不值得信赖,又怎能去信鬼?
谢孤鸾心思比他迂回,嘴上不说,却爱乱想。他四处闯荡有些年了,与叶熹短暂相处可看出,他这种师出名门又心无城府之人,行走江湖有门派作依仗,直来直去,靠的是义气。若有疑问还当直言,拐弯抹角倒显得拿捻了。
“你要是有什么想知道的,大可以问我。”叶熹嘿嘿一笑挠着头,但话还没说话,一直了无踪影的程秋白突然出现在两人跟前,眼里带着担忧。
叶熹一看,徒然变了脸色:“谢兄,眼下事情还没结束。”
“出了什么事?”
“秋白刚刚去探听,是有客人暴毙在船上,消息压下去了,”叶熹的目光在往来的人群中游走,忐忑地说,“船上的这些人大都不明所以,以为是朱泚的余孽作乱。”
谢孤鸾仔细一想,问道:“阿澈说凶手不是人,可是那顾惊鸿?”
“秋白听其他姑娘议论,说是死的那人生前折辱过顾惊鸿,她跳完舞后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哭呢,可她之前却……这是意欲何为?”
谢孤鸾走到船舷处,用手擦去木质栏杆上凝着的寒露,手心一片冰凉。他斟酌了半晌,才答道:“顾惊鸿受辱在先,你我在楼上被她发现在后,这是巧合。其实那时她已准备杀人,但又不甘心将你放走,所以先暗中下药欲暂时限制我们的行动,待她得手后,再回头寻我们的下落。”
“但得知你拿不出她要的东西时她却走了,应是时间紧迫,她要赶着回去洗清嫌疑。她本不用这么着急,但那个伶人大约和她不是一条道的,是以,我们才刚打算逃走她便匆匆现身了。”
[ 玖 ] 簪花不解愁
云层遮蔽了月光,水面上浮起团团水气,薄雾徐徐流动,仿佛整艘画船正穿行在烟雨中。岸上的柳树窈窕,在缥缈水云间,却有了半分凛冽的姿貌。
气温降得很快,才在甲板上站了一会儿,谢孤鸾的手脚便已经冻僵了。他从容地对着手呵气,他的手背白得如纸一样,干得有点发疼。叶熹却惴惴的,脸上流露出忧恐之色,看看程秋白又瞧瞧谢孤鸾,犹豫道:“谢兄,要是真如你所言,顾惊鸿势必会再来找我。但我现在被困在船中,轻功也使不上,岂不白白将自己送到她手里?”
叶熹确实危险,但还至少还有程秋白在,也不清楚他是不是顾惊鸿的对手。
这个女人不经意间从眼神中透出的阴狠怨毒和阿澈如出一辙,定是死得极为凄惨。程秋白不消说也知道是死在战场上,战死是忠烈,而阿澈和顾惊鸿应是厉鬼,说明生前有冤屈,越是有怨,化为鬼魂后便越可怕。
虽然阿澈随时都乐呵呵的,看起来面善,但他对谢孤鸾笑的时候,眼底却是一潭深水,冷得彻骨。
而一个怨魂,怎会对人抱有怜悯之心?因此顾惊鸿很有可能不会善罢甘休。
叶熹蹙着眉头静默了片刻,接着把头上的一握乌发重新束起,捋起衣袖决绝地看向水面:“我还是跳吧!”
程秋白和谢孤鸾同时抬手拦住了他:“若是顾惊鸿真要对付你,就算是离开这游船你也奈何不了她。”
叶熹闻言也镇定了下来:“那我去与顾惊鸿当面说明,她如果有意放我一马,我就能劝动她。假使她一开始就动了杀心,秋白,你的胜算有多少?”
程秋白伸出了手掌。
“五成?倒可以搏一搏,”叶熹揉着鼻梁叹了一口气,又对谢孤鸾说道,“谢兄,我去找她,你自便吧。”
谢孤鸾虽然没多少掺和之意,但好歹与叶熹相识一场,而顾惊鸿既然下了两个人的药,自然也不会放过他,何况他还有一样宝贝防身,倒也不惧她太多:“叶公子有难,贫道断无袖手旁观的道理,我和你一同去便是。”
叶熹心中到底还抱有一丝侥幸,也没再推辞,和谢孤鸾一起快步入了舱内。船里还是乱作一团,程秋白带着两人避过人群和护卫,绕到了顾惊鸿的房前。
门虚掩着,可以窥见屋内的素淡颜色,里面搁着一人宽的睡榻,靠着墙,墙上是一扇大窗,正对着西市纷繁的灯火,就算隔了老远也能想象出商铺里的珠翠琳琅,胡姬酒肆中的杯盘狼藉。若在白日里,在这窗明几净的屋里小酌,赏长安雪景看流水落花,应当是人生的一大幸事。
顾惊鸿正侧卧于软榻,半个身子趴在红木矮几上,脑袋枕着手臂,看起来像醉了酒。她抬起眼皮瞥了他们一眼,指了指地上:“来了便坐,正巧省得我再来寻你。”说罢,他们身后的门便“砰”地关上了。
“喝茶吗,君山银针。”顾惊鸿声音无精打采的。
叶熹摇头道:“不必了,看样子顾姑娘也找叶某有事?”
“这茶不喝是可惜了,你以后也喝不到了。”顾惊鸿淡淡地说道,撑起身子,赤着脚走到两人面前。
谢孤鸾与叶熹面面相觑,心中皆是一震,这番不仅被谢孤鸾猜了个正着,情况甚至更加糟糕。程秋白立刻有所反应,闪身到顾惊鸿背后,伸手要掐她的脖子。当是时,只听顾惊鸿大喝一声:“徐敛!”旷远琴音骤然响起,音律震开了程秋白的手——那个抱琴的男人又出现了。
双方都急退至角落,顷刻间气氛已然剑拔弩张。
这个叫徐敛的男子站在顾惊鸿的身后,眼神闪烁了一下,只停留了须臾,率先对程秋白展开了攻势。他虽不敌程秋白,但阵阵琴声沉如龙吟,又快又急,将一身戎装的将士缠得无法脱身。
“顾姑娘,咱们有事好商量!”叶熹慌了,连忙劝道。
顾惊鸿置若罔闻,水袖一抛,柔软的雪缎竟如蛛丝,将房间缠得密不透风,只一瞬息,他们便已成瓮中之鳖。而顾惊鸿根本不打算谈和,言语冰冷地说:“就先拿你的纯阳朋友开刀吧。”
谢孤鸾有些懵:叶熹造的孽,要死的居然是他?
顾惊鸿蛇一样的身姿如闪电似的向谢孤鸾袭来,打断了他的思绪,窒息般的阴煞之气刮得他脸颊生疼。他已来不及躲开,下意识地抬起左手一档,身体顿时被击离数尺,跌撞到地上,火辣辣的疼痛感让他轻哼了一声。
“小心——!”叶熹高声喊道,随即谢孤鸾的头上传来一声闷响,顾惊鸿没有如意料中那般向他攻击,这留给了他片刻的喘息。谢孤鸾身形弓起在地上翻滚一圈,趁机把袖中的断剑取了出来,回头一看,是叶熹持剑劈中了正要扑向他的顾惊鸿。强劲的力道震得他龇牙咧嘴,但那柄五尺重剑只在顾惊鸿的肩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裂痕。
叶熹的眼中并无多少惊讶之色,仿佛已经料到自己不能对她造成伤害,他略带焦虑地扫了一眼谢孤鸾,然后紧张地看向没了动作的顾惊鸿。
“叶公子,”顾惊鸿转过身子,用葱段般的手指抚了抚肩上的伤,讥诮道,“你可知那人是怎么死的?”
叶熹一愣:“船上那人?怎么死的。”
顾惊鸿展颜,吃吃地笑了起来:“吓死的。”话音刚落,她的笑声停了下来,跟着停下的还有徐敛的琴音。得以脱身的程秋白一个箭步奔来,把叶熹和谢孤鸾拉到一块,护住了他们。
谢孤鸾藏在程秋白的身后,他的左手淌着血,暗红的液体顺着手指一滴滴落在地板上。他拆开包裹断剑的油布,将剑藏在了广袖下,定了定神,问道:“她要做什么?”
“她的原形,你看……”
顺着叶熹的目光看过去,顾惊鸿周身灰白,正蜷曲着,皮肤惨白得和阿澈与程秋白毫无二致。她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般,长发纠缠着贴在身上,到处都是深浅不一的刀伤,但那些伤口已经被泡得发白,没有一丝血迹。她站了起来,四肢呈现出明显的不协调,看上去应该是骨折了,而她那双原本含着秋水的眼瞳此时蒙上了一层阴翳,目光滞涩黯淡。
谢孤鸾嗅到了一股腥味,像房中放了一条腐坏的鱼。
“老天……”叶熹的声音有些颤,难以置信地对谢孤鸾说,“她是被砍伤以后,强行塞入井中溺死的。”
他们眼前的这具腐朽、溃烂的残躯,正是顾惊鸿死时的样子,谢孤鸾甚至开始庆幸还好阿澈死得干脆,不至于如此可怖。思及先前所见的那个桃腮杏面的美人竟然是这等姿容,俩人皆是不寒而栗,难怪顾惊鸿宁愿折损精气也要以生前的面貌示人,任何一个爱美的女子只怕都无法接受自己的惨相。
“叶公子,我美吗?”
她的嘴唇嚅动,喉咙里发出了断续含糊的低语,如同在水里浸过,湿漉漉的——令人再也记不起顾惊鸿如蜜糖般的嗓音了。
这个大大咧咧的藏剑公子现下正狼狈地缩在一边,使劲地摇头,也不敢抬头看一眼,心惊胆战地说道:“姑娘,我们并无伤害你的意思,你不必如此!今晚船上的事我们也绝口不提,至于那根簪子……叶某愿意补偿姑娘,只要我能办到的事,一定在所不辞!”。
叶熹这话说得诚恳,顾惊鸿见状却冷哼一声:“你们男人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言罢,她扭曲的身体突然消失在他们眼前,下一刻,谢孤鸾感到身上一轻,竟然是他背上的太极剑被顾惊鸿拔了出来。他不由心下大骇,刹时,只见眼前一道银光一闪,劲风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