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城递过来一杯热茶,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轻声开口道:“……阿颜?”
这声称呼似乎终于把叶问颜的神思给拉了回来,他抬头眯眼看了李君城好一会儿,方才笑道:“将军刚才喊的什么?”
他脸上神情太过危险,李君城立刻正色道:“叶公子。”
叶问颜脸上的笑容忽得敛了,低头看着茶水好一会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定一般轻声道:“家姐……生前最喜欢白梅。”
这一句一出来,李君城总算知道他先前为何有那么明显的情绪波动了。不管如何,斯人已逝,就算他此刻手刃仇人,恐怕心中那一块空缺也依旧填不上。
他抬手,覆上他的眼睛,亦柔声道:“等事儿了结了,我带你去安州城外一趟。”
安州城外,苏挽风的长眠之所。叶问颜流离在外八年多,一次都未曾回去看过。他不是不知道那方墓地的存在,却只是害怕自己看到墓碑之后会崩溃。
掌心里有点痒,似乎是叶问颜在拼命眨眼,随即他淡笑道:“将军这是要将手里的雪都揉进我眼里?”
李君城下意识把手移开,却见叶问颜那厮笑得挑衅,只是仿佛是真的雪水进了眼睛一般闭着眼。
但转念一想,这屋里点了好几个火盆,就算他手上有雪,此刻也该烘干了才对。
他下意识搓了搓手心,指尖触感一片干燥,并无湿意。
再抬眼去看叶问颜时,对方已经垂眸喝茶,很是安静的模样。
见他这幅模样,李君城也没法说什么,只好也坐下来,顺了杯茶到手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距离辰时还有些时候,屋子里还有些晦暗。李君城皱眉盯着昏茫中叶问颜的脸容,起身要去点烛火,却被叶问颜拦了。
他懒洋洋道:“别。若是亮了,我怕我又忍不住算计你了。”
“哦?”李君城讶异,却是停了打亮烛火的手,转而重新坐定,亦低笑道,“我看着很像让人想算计的样子?”
叶问颜啜一口茶,热度在喉头荡了荡,顿时胃部就一阵暖:“旁人约莫是不敢算计李将军的,大概只有叶某这种不怕死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吧。”
李君城正努力在此刻的环境里辨认出他的容颜,用目光一遍遍描绘他的脸部线条,听闻此语也笑道:“算计在下的可多了去了,开门见山地告诉我的,约莫也只叶公子一家了。”
叶问颜但笑不语。
空气里有一丝沉静,昏茫中的两人似乎都在想事情,一时无言。待到天光一点点亮起来时,叶问颜搁下茶盏,就要站起身,却被李君城按住了手。
他挑眉,却听李君城沉声道:“你……离开恶人谷可好?”
叶问颜一瞬间似有些出神,但很快就笑了笑道:“恶人谷不是说来便来,说去便去的地方。”
是啊,恶人谷怎么可能是那等随意进出之地呢?
一入此谷,永不受苦。这句话在江湖流传了多少年,可谁又能说真正应验了这句话呢?世人都道王遗风潇洒恣意,一袭白衣来去自如,可谁又能知晓他内心的苦呢。
他的眉眼在渐亮的天光里被一寸寸打亮,李君城坐在圆椅上,手掌按着叶问颜仍放在桌上的。掌心下的那只手很自然地蜷着,对方脸上的神情也挺缓和,叶问颜看起来像是收敛起了所有的爪牙,安静得像是一只沉睡的猫。
这样的叶问颜,让他有一种错觉,好像接下去他开口说什么,他都会答应一般。
李君城看定叶问颜片刻,缓缓开口道:“那你……可曾想过?”
这回叶问颜倒是答得很快:“如何没想过。”
李君城眼底的光似乎又亮了亮,只是对方又接道:“自在逍遥,你听过么?入了恶人谷的人都这么说。”
叶问颜也回看他,将手抽出来,在对方的肩膀上按了按,随即轻声道:“都说自在逍遥,可若没有了自在,如何逍遥?”
李君城一怔,随即道:“不如浩气长存。”
叶问颜又笑了笑道:“可惜我这辈子,大概都没法道一句‘浩气长存’了。”
闻言,李君城霍然按住叶问颜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然而抬眼看他的瞬间他还是感觉猛地一阵晕眩感袭来。他感觉叶问颜的手从他的肩膀上移开,指间一根银针反射天光。
“你……”
一句话刚开了个头,顿时铺天盖地的失重感就直面而来。
叶问颜淡淡笑着,看着他的眼神慢慢涣散,而后他手臂一拢,扶住了李君城即将软倒的身体。
他把他抱回到床上,将外裳去了,替他盖好被子,低声道:“你帮我的已经够多了,接下来还是我自己来吧。”
他抽出被对方紧握的手掌,最后将他鬓边的一缕发丝拢到耳后,俯到他耳边,轻声道:“好好睡,等醒来了你会发现这还是一场梦。梦醒之后……”他笑得神光离合,“……世上再无叶问颜。”
目光在对方紧皱的眉头上一掠,叶问颜轻轻笑了笑,随即将兜帽戴上,提上长生剑就开了门去。
院中白梅正好,叶问颜在一颗长势极佳的梅树下停留片刻,最终拔剑。
剑光刹那纵横,他俯身拾起一支长得最好的白梅,收进了袖袋之中。
而后,他站直身,纵身一跃,消失在了愈来愈大的风雪之中。
……
天宝十二年的春日,宣州城迎来了数年不曾遇见的大雪。
城门附近的小店依旧早早开了门,向过往的来客售卖着皮薄肉多的肉包儿。蒸屉上盈盈的热气充斥在空气中,模糊人的视线。
在早起的人们之中,有一位身着黑衣的兜帽人在包子摊前驻足片刻,忽而扬声道:“来两个大包子。”
“好咧!”手脚麻利的店主人开了蒸屉,从里头取了俩大包子,包在了油纸里,递给了黑衣人,“五文钱!本店的包子是宣州出了名的好吃,您请享用~”
黑衣人似乎笑了笑,扬手掷出了几个铜钱,被店主人接住:“您慢走~”
铜钱相撞声清脆,黑衣人在氤氲的热气中离去,手中揣着个油纸包。
一路穿过赶集的人们,黑衣人咬开油纸包,取了一个包子出来吃。确实皮薄肉多,里头的油都漏了不少出来,沾在了手指上。黑衣人毫不在意,走过一条巷子时在墙上随意抹了干净。
风雪愈来愈大,黑衣人将包子吃完,将油纸也丢到了一边,随即抬头看了眼天色。而后,他加快了脚步,往更深的巷子里而去。
……
天宝十二年的春日,城里头的流风客栈好端端地却关了门。
掌柜一脸歉意地对众客人笑,连连安慰:“各位客官,实在是不好意思,本店客满了。”
有人狐疑地看着掌柜,这年才刚过,客栈怎地满这么快?但流风客栈门都没开一扇,众人在门口等了会儿也只好放弃,各自离去了。掌柜的应付完那些客人,回身进了客栈后将门板合上。
而此刻的流风客栈后院,一身黑衣的少女蒙着面,对着面前站定的十几人,低声问道:“先前交代你们的,可都清楚了?”
这十几人皆沉默地点头,院落之中十分寂静,静得连风吹雪的声音都似乎清晰可闻。
这院落中的人沉默地等了一会儿,黑衣少女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随即轻声道:“出发。”
只听呼呼风声乍起,不过多时,院落中已空无一人。
……
天宝十二年的春日,城里头的医馆也忙忙碌碌。
新年伊始,虽说大家都十分注意身体,但总归宴席少不了,走亲戚串门时总有吃错东西的时候,也因此医馆早早便开始营业了。
却不知为何,城里头许多家都有人患了恶疾,腹泻不止。去寻大夫来瞧,开了药方,结果喝了药反而更严重了。
今日尤其如此,城里头的医馆药馆都排满了抓药的人。
一头白发的老人家一边替前来问诊的病人号脉,一边在喃喃些什么。有人问老大夫在嘟囔什么,老大夫却突然一脸正色道:“唉,我这张嘴就是管不住!”
病人有些好奇,也开口问道:“大夫说的是何事?”
“老夫是说……这满城的痢疾,也不知怎么流传起来的。怕不是有邪物作祟?”
老百姓是很迷信的,当即被吓得连连询问。老大夫却只含糊其辞道:“老夫是大夫,这些事却着实不太懂。若是心不安的,不妨前去城郊庙堂求一求平安符。”
众人听得不明所以,却有人记在了心里。
老大夫号完这一个,也便继续下一个病人,再没有提这件事。
……
天宝十二年的春日,城郊处的一座别院里也笼罩着不知名的气氛。
这气氛很久未曾感受到了。
燕霓裳站在屋子外,这个时候居然还能分神去想是有多久未曾有这种感受了。
哦,想起来了。当初李君意战死的时候。
屋子里很安静,安静得仿佛没有人。
她有些担心,敲了敲门而后轻声道:“将军?”
所幸屋子里有人回应:“传令。”
传出来的声音是沉的,也是哑的。燕霓裳乍一听这声音便下意识站直了身子,挺直背。而等了好一会儿,门内那声音却没有继续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