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鲜少有笑出声的时刻,李君城扬眉去看他的眉眼,却见对方的眼神隐藏在兜帽里,嘴角却是弯着的。
他亦笑:“平生饮酒不算少,却只今日之酒,最为美味。”
“是吗?”叶问颜道,“怕是借着酒意,能找回些许沙场上的感觉,才使将军觉得酒之甚甘罢!”
“自然。”李君城将碗搁到一旁,“我虽离军三年有余,却实在怀念当初战场上纵横沟壑的手感。想必荀大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一句荀大人出口,叶问颜的背脊就发紧了片刻,但很快他就放松了下来,随着李君城站起的动作,也站起身。
时隔八年,即将见到毕生大仇的此刻,他的内心居然是出其不意的平静。
叶问颜没有回头,却能听出山道上正缓缓而来的马车声。来的人不少,除去正中的两辆马车,还有数骑伴在马车附近。
他将长生剑握在手里,站到了李君城身边,微微垂着头。
马车其实还有好一段距离,山道寂静,唯有风声和马蹄声以及车辕碾过路上石子儿的声音。等到马车终于到了跟前不远处,果然有一骑着马的男子趋马上前来,抱拳问道:“可是李将军?”
李君城亦抱拳答了:“正是。”
叶问颜听他声音有些微微讶异,却仍垂着眸子,没有说话。
倒是那男子见他这幅作态,开口问道:“这位是李将军副将?”
“正是。”
话到这里便绕死了。叶问颜微微放缓呼吸,握着长生剑的手指微微收紧,没想到李君城却突然笑了笑,开口:“不成想会在此地遇见你。”
熟人?
叶问颜正讶异,却另有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亦响起来,却是向着他的方向:“在下也不曾想到,居然会在宣州之地,见着前辈。”
李君城一顿,随即越过面前这男子,望向后方。此刻夜色正浓,这一处小茶馆也不过凭了一盏孤灯照明,但仅凭着这昏暗的光线,他却看到了勒着马缰,闲闲落于后两步的男子。
男子青丝束起,没有多余的发饰,那双眼直如鹰隼般锋利,望着便让人心底发寒。李君城瞧了瞧这男子周身的衣饰,似乎想起了什么,这才答道:“原是叶行锋叶公子。”
名作叶行锋的男子却依旧在笑,悠悠长长:“前辈缘何不说话?”
这场景有些诡异了,先前和李君城打招呼的那男子沉了眼色,低低斥责道:“同为浩气同袍,你怎么这么不讲礼节?”
这句浩气同袍一出口,叶问颜脑袋里就灵光一现,终于想起了这男子是谁。
当下却也只抬了头,和叶行锋对视,淡淡笑道:“只是在思索阁下究竟为何人罢了。”
“哦?”叶行锋笑,只是笑意多少不怀好意,“我才离庄几年,前辈居然就不记得我了。真是让人伤心啊。”
这话说得李君城和先前那男子都皱起了眉,这两人纷纷看向叶问颜,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点“那些和叶行锋不得不说的事”。
叶问颜不为所动,只笑道:“若某没有记错,阁下入庄后一年内便被逐出山庄了,其时某不过也只是入庄第二年。这前前后后也有七年之久,在下一时记不得,实感抱歉。”
叶行锋脸上的笑意似乎一顿,随即又扬起笑,亦道:“我亦是没想到,当年木讷至极的前辈,亦有如此口舌。”
“世事无常罢了,”这回叶问颜倒是不等李君城说话,直接将话题转回到正题上,“夜色也深了,在下随李将军前来接应荀大人入城,现下也该出发了吧?”
叶行锋嗤笑一声,却没有继续再和叶问颜计较,倒是先前那男子朝着马车道:“荀大人,我等已护送大人到达宣州地界,接下来便由李将军护送你进城了。”
马车里传来咳嗽声,随即是一把听起来十分苍老的声音:“多谢顾将军与叶公子了。老夫染了风寒,不便出外答谢,日后若有空闲,一定登门拜谢。”
那顾将军闻言,却只笑道:“不过顺路,举手之劳罢了,担不得荀大人如此谢意。如此,那我二人告辞了。”
那苍老的声音继续道:“那麻烦李将军了。”
李君城目送那两人离去,亦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一语不知几关,叶问颜挑挑眉。
马车里又传来几声咳嗽声,随即突然冒出了一个人来。
那是一个年约五六岁的孩童,长得粉雕玉琢的,一看就是个官家小公子。这小孩冒出来后,先打量了下立在夜色中的二人,而后才作了个揖,道:“爷爷身体不适,不便出外见人,还请两位见谅。”
叶问颜沉默了,李君城注意到他的异常,却也对那小孩道:“可是荀家的小小公子?”
小孩谨慎地看着他,片刻才点点头道:“正是。”
“那请小小公子回到马车上,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
待到那小公子回到车上,李君城挥挥手,很快隐在暗处的死卫出外来,接替了先前叶行锋二人的工作,负责起了这辆马车的安全。
荀谦自然不能在宣州城外死。至少,在李君城护送下,他还不可以死。
这一路直到回到宣州城都没有发生什么事,马车里的咳嗽声依旧,骑在马上的叶问颜手中仍旧紧握着长生剑,李君城甚至可以感受到他正拼命压抑着的那份情绪。
所幸他直到入城都没有爆发,只是沉默地跟在李君城身后,将荀谦护送进了城里。
进城时天已蒙蒙亮了,从宣州城跋涉了十几里接应到荀谦,再从十几里外慢悠悠地回城,不知不觉竟也花了一夜时间。
城门再次合上时,叶问颜抬起头,望了望天际。
李君城看着死卫将荀谦送往太守府的方向,回身时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叶问颜孤身一人站在他身后,侧着头看着天际的方向。他身形颀长,兜帽因为他昂首的动作而落下了大半,露出他线条柔和的侧脸。
很难想象,一向杀人如麻的叶问颜居然也会有如此温柔的神情。他望着将欲破曙的天际,眼波都仿佛化成了水。
但这温柔的神情持续了不过半柱香功夫。
察觉到有人正在盯着自己看,叶问颜已经转过了目光,那双眼里头含着的情绪轰然落进李君城眼底。
他的眼里,有什么在摧枯拉朽般坍塌,而又有什么正星火燎原般疯长。
天刚蒙蒙亮,有些阴沉。叶问颜眯了眯眼,感觉鼻尖上有什么冰凉凉的东西正落下来,抬手一拂摸着了水,这才恍然察觉。
下雪了。
这几日断断续续地下雪,今日倒是颇为难得地下了个够。飘扬的大雪自无边无际的天穹上落下,过了一会儿就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叶问颜垂眸看了看地上的积雪,朝着往他这边走过来的李君城道:“不成想居然又下雪了。”
李君城抬手把他的兜帽又合上去,低笑道:“叶公子难道还稀罕雪景不成?”
叶问颜嘴角漫上笑意:“昆仑的雪和杭州的雪,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闻言,李君城顿了一会儿方才笑道:“那不知我们前赴百炼会时,杭州下不下雪了。若是下了,倒是满足了叶公子的一个心愿。”
“但愿如此吧。”叶问颜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抬头看了眼天色,将斗篷下的长生剑收好,“天快亮了。”
“嗯。”李君城道,“这儿离你那流风客栈还有些路要走,不妨先去我那躲躲雪?”
叶问颜挑起眉:“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君城拉了他手臂就往侧里走,叶问颜不明所以,不知他到底要去哪。等到七拐八绕,从巷子里绕了好几个圈到了目的地,方才发现是一处院子的后门。他瞧着那门口的两个护卫,微微挑了眉:“李将军这是把你的心腹都带来宣州了?”
李君城失笑道:“叶公子说笑了。”却也没回答他这些护卫究竟是谁的手下。
叶问颜心里头了悟,却也没多计较,当下也跟着李君城的脚步往前走。门口的护卫见着是他,行了礼之后也便让二人进了院子。叶问颜一直没有抬头,暗地里却微微吸了一口气,已经做好了防备。
李君城一路带着他往东院方向走,到了地这才笑道:“到了。”
叶问颜不经意抬眼,却怔在了原地。过了一会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点一点的痛这才重新从心底翻上来,侵蚀四肢百骸,最终连指尖都浸透。
李君城见他有异,亦随着他目光去看,这一看却也愣了,不知为何。
叶问颜目光所及是一处院落,院落里栽了几株梅树,此刻正是盛放时刻。一簇一簇的白梅争相在落雪中绽出最美的光景来,却不知这等风姿落在有心人眼里,却是最毒的毒药。
叶问颜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紧闭了闭眼。
李君城看他神色,想了一会儿,心里头终于有了个大概的计较,才开口对他道:“先进屋子吧。”
“好。”
进了屋子,里头的暖意一下子也便扑面而来,拂在脸上让人觉得微微有些热,叶问颜的心却一寸一寸冷下去。屋里头是热的,他的心却是冷的,于是意识如同处于冰火两重天,连李君城脸上的神情都没空去细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