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射入他的膝盖,他下意识一退,箭锋却依然射中大腿,入肉三分。他一时失力,竟半跪在地上,只是扶着剑,微微喘息。
失血过多,眼前都有些模糊。叶问颜低头看了看自己身前死不瞑目的那个恶人谷弟子,他心口的血染红了黑衣的斧旗暗纹。
而后他微微抬起眼,正见着火红的枪尖指着自己的眉心。顺着枪尖往后看,握着枪的那个人眉眼冷肃,难为他此刻目光涣散,居然还能看清对方脸上的神色,是不同以往的肃杀。
叶问颜笑了笑:“大仇得报,此生无憾矣。”
——《山河问颜?千山阙》——
第十六章
被他这目光一看,李君城心里头一空,随即痛楚就漫天漫地涌上来,淹没四肢百骸。
叶问颜半身都是血。他的,和先前死于他枪下那无名人士的。他一张脸都被血染红,捂在胸口处的指缝里,殷红鲜血正缓缓溢出。
见此,他的神色也沉了沉,跟在他身旁的人都感觉又冷了几分。
万和先前被李君城突然闯入太守府给弄得莫名其妙,但当看到他身旁站着的人之后不由脸色一变,因此在李君城开口说要来客厢时也没有多加阻挠,甚至还领着他们一路来到此。
饶是做好了准备,但当看到荀谦房前突然扑出一个半身都染了鲜血的男子后他还是惊讶地张大了嘴。直到叶问颜对李君城做了个口型后方才回过神来,随即四下张望起来:“荀大人呢?”
应了他这个问题,有一道轻飘飘的声音响起来:“荀大人安好。”
李君城抬眼看去,见着叶行锋按着自己的肩部靠在门框上,一手扶着早已昏迷的荀谦。见他看过去,还挑了挑眉戏谑道:“李将军来得可真及时。”
他身上血迹也不少,但比叶问颜身上少得多。李君城没有理会他,将火龙沥泉交给给一旁的燕霓裳,另一只手朝一个侍卫伸出:“药。”
那侍卫愣了下,方才从怀里掏出金疮药递上。李君城接了药,蹲下身来扶住叶问颜支住长生剑的手臂,而后点了他几处大穴。
叶问颜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他却头也不回道:“霓裳,取水来。”
燕霓裳顿住片刻,深深看了一眼叶行锋,却也没质疑,回身去取水了。李君城丢给叶行锋一瓶药,亦道:“叶将不如也处理一下伤口,创口在肩部,若是不得当怕是会留下隐患。”
叶行锋瞧着李君城将手中的药丢给他,松了捂着肩膀的手,挑了挑眉。
因为叶问颜而造成的僵硬场面仿佛因为他这一动作有所缓和。李君城的手下派出了几个去取东西,剩余的仍旧站成了一个包围圈。
李君城也委坐在地,将叶问颜的身体重心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来。后者一直咬着唇,李君城扶住他握着长生剑的手臂时察觉那只手臂在抖,于是他顿了顿,但很快便恢复原先的面无表情。
他似乎不觉自己的手下脸上神情愈来愈怪异。叶问颜这个人万和也许不认得,荀谦也许不认得,但他们却一定认得。那是恶人谷为数不多的调度之一,手上握了太多浩气同袍的命,而如今他伤重在此,将军却要去……救他吗?
水很快取来了,李君城在水盆里洗了洗手,轻轻按住叶问颜未受伤的肩膀,低声道:“叶问颜。”
叶问颜侧头去看他。
趁着他这被转移注意力的一瞬,李君城手势如风,并指一捏,已将几块面积较大的碎片卸了。稍稍止住血的肩部顿时血流如注,刚清洗过的手指顿时又染上一层殷红。
“剪子。”他又往后伸手,这回很快递上一把剪子,李君城思索了一下,对燕霓裳示意了一个眼神。
燕霓裳点点头,抖开自己身上那件披风,将大部分人的视线都隔绝。又让几个亲信上前来持着火把照明。
李君城这才低头,将叶问颜胸口和肩部的衣物一一剪去。
在火光的映照下,李君城能很清楚地看到皮肤上已经开始凝固的血迹,当即眼神变得又深了些,但他手势不停,将伤口附近的衣物剪去,就开始清洗起伤口来。
冷水触及皮肤时,叶问颜的手指似乎痉挛般抽搐了一下,但他仍是咬着牙,白着一张脸勉强笑道:“居然还要救我么?”
他这句话等于问出了在场大部分人的心思,不少人当即就把目光投向了李君城。万和寻到了开口的时机,亦开口道:“是啊,李将军,这人意图行刺荀大人未果,且听说又是恶人谷调度,不正是您这次要缉捕的对象么?如今他伤重,更是将之擒拿归案的好时候啊。”
万和这话一出,李君城的那些部下纷纷都面色有些发紧,有些甚至都微微举起了手中的武器。他们这群人之中,和恶人谷争斗已久,说是不恨叶问颜是不可能的。
但李君城只用一句话,就打消了他们的念头。
“他若此刻死了,有的是人补他的位置。本将领你们来,不是只为了杀他一人的。”他手上不停,将伤口清洗干净,撒上药粉,又包扎好伤口,旋即又道,“人本将领走了,万大人可有意见?”
众人听得迷迷糊糊,但似乎有些懂了李将军的意思,当即连手上的武器都放松了些。叶行锋观察了一下李君城脸上神色,嗤笑一声,却不说话。
万和为难道:“可他意图行刺荀大人,已是违反律例,按例是要收监关押于大牢的。”
李君城将叶问颜的伤口大概处理了一下后,微微直起腰,瞥一眼叶行锋手中的荀谦,又瞥一眼万和,意有所指道:“荀大人可有碍?”
万和被他的眼神看得后背一凉,也看向荀谦。对方脸色平静,就是有些发白,看上去像是惊吓过度的昏迷。
他倒是想说将人收押在宣州大牢。毕竟这人这个时候跳出来行刺荀谦,很有可能就是当初的那个遗漏子,但看了一眼李君城平平静静直视他的眼神,万和的话到嘴边却转了弯:“李将军可是要此人有大用?不妨将之关押在宣州大牢中,您有需要的时候提人出来也是可以的。”
李君城脸上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容,但那笑怎么看怎么森凉:“万大人的宣州大牢,防备可有我这三十六精骑严密?”
万和一怔。
李君城又道:“万大人的宣州大牢,可能防止恶人谷之人劫狱?”
万和冷汗下来了。
李君城瞥一眼他神色,示意手下将他抬到一旁的担架上,最后轻飘飘道:“万大人的宣州大牢,可能抵挡恶人谷的千机大炮?”
万和的脸直接白了。
李君城示意手下将叶问颜抬走,自己也跟在之后,黑色的斗篷扬起,卷起地面尘埃,最后丢下一句:“还是说万大人执意要将叶问颜收押,是为了杀人……灭口?”
半昏迷的叶问颜听见这一句,嗤笑一声,众人更加静默。
万和心头一惊,面上却还端着为官之态,装傻道:“下官不懂您在说什么。”
李君城站住脚步,回身,又笑:“万大人糊涂了。您是正四品,本将至多算个从四品,哪来下官?万大人的辩白,还是留着和御史大人说吧。”
说着他再不回头,随他而来的三十六精骑也跟着退出了太守府,一时间偌大的太守府竟安静如死地。直到最后一个蓝甲军士的身影消失在照壁后,万和发白的脸色才微微有些缓和,想起叶行锋还在一边,于是侧身拱拱手道:“辛苦叶公子了。”
叶行锋把荀谦丢给万和身边的太守府侍卫,笑得不咸不淡:“万大人脸色可真差。”
万和一愣,旋即干涩地笑了笑,道:“本官只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罢了。”
“也是,”叶行锋自己给自己上好了药,旋即又想起先前李君城看那人的眼神,又笑了笑道,“毕竟李将军是出了名的愣头子,不撞南墙不回头。”
万和笑得勉强:“是吗,本官却是不知这些军中轶事了。”
“是啊,”叶行锋突然笑眯眯的,脸上的神色几乎可以称之为幸灾乐祸,“我记得有一年,他因为行军驻地的粮草官克扣他军中粮食,一怒之下只身夜闯当地太守府,拿剑架在太守脖子上,逼着将粮食补齐。”
万和脸色又白了,叶行锋刚好朝他的脖子看去一眼,笑得分外恣意:“当然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就是不知道这一回,在下是否有幸领略一番李将军的威风了。”
“叶公子说笑了。”
叶行锋耸耸肩:“你不必管我说不说笑。现下当务之急,万大人还是先和赵大人谈一谈吧。”
……
李君城是不是真正拿剑架过太守脖子这件事万和不知道,叶行锋也只是道听途说,真正到底有没有发生过,大概只有李君城本人知道了。
年轻将军此刻正高踞踏炎乌骓之上,并没有去追溯往事的心情。他一只手扣着火龙沥泉,一只手扣着马缰,微微垂着眼,像是风中的凌烟阁,沉默而冷峻。
踏炎乌骓之后,有一辆马车正静静伫立。马车靠在一处院落的偏僻处,正有人不断地往里头送去干净的水,又接了用过的血水出来倒掉。一盆盆的水送进去,又接出来,车厢里始终没有声音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