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温皇还有这种习惯。”赤羽虽无回避之意,却也礼貌地以扇掩面,“向人展示自己的躯体。”
“只可惜这习惯还是没有军师大人的恶劣。”温皇懒洋洋地将一只胳膊搭在桶沿上,“主人无意展示,你却自作主张观视。”
赤羽知他指的是亭中疗伤的事,却又突然觉得很奇怪。
旁人都碍于自己肃然,就算总司和泪也最多只是打个趣,这个人倒不顾忌,屡屡轻佻,自己竟渐渐了无恼怒,甚至习惯于此。
或许那轻佻,也不仅仅是轻佻而已。
“唉。”温皇自讨了没趣,只得另辟蹊径,“后面的剑伤我够不到,先生能否帮我上下药?”
初见这人时,赤羽只觉他言语虚伪,好弄玄虚,而现在自己却渐能从虚情假意中听得几分真意。譬如今日自己莫名生出对杜凌云的厌恶时,心底总有一种直觉,他确是在认真惋惜梅公子的。
凭什么认定呢。
赤羽摇摇头,面前这一身伤,已经道足了敬意,何须多言?
于是他并未赘言一句,取了药,径直向木桶走去。
温皇单手一撑从桶中站起,一个挺直的脊背从水面滑出,濡湿的黑发垂下,散漫地缠着两处肩胛。远看本来是看得清的,近看却反而被弥散的水雾裹得模糊了。
这和那晚所见,有一点微妙的不同。
赤羽只盯着腰间的患处看,视线并未打算延展,一板一眼地先用自己的手巾给那患处抹去了水,随即冰凉的药轻缓地将那处紫黑覆盖成青绿。
赤羽觉得手上的草药凉凉的、麻麻的,说不出的感觉。
而兀立在桶中的人便不那么好受了,他只觉得自己的腰上趴着一只幼蛇,吐出凉凉的小信子,惩罚似的在上面一鞭一鞭抽得极轻,甚至趋近于无,可留下的鞭痕却极热,这想象裹胁着几分耻意,惹得他刺骨疼,钻心痒。
可惜那幼蛇像是被皮肤骤然上升的温度烫到一样,有点慌神,握着的手巾一个不留神脱出了掌心,直接没进了水中。
赤羽怔愣半晌,赶忙伸手探进热水里——可就连这么简单的事,他竟反复捞了几下都失了准头,闹得水声大作,那想要捉住的东西反而可气得愈陷愈深。赤羽一恼,最后挽了袖子向下探去,可惜不折腾还好,这一动作,粗糙的指节就这么蹭到了那人埋在水中的臀肉,若有似无。
而这指节也在同时感受了对方身体瞬间的抽紧。
红衣人像被蛰到一般,忙将手拔出水面,那人的脊背犹在绷着,残余的水零星汗珠似的向下淌。再低头,那手巾左摆右荡,飘飘然终于沉了底。
天下第一辩头一次感觉自己在该说话的时候,反而不知该讲些什么好。
屋中尤其静的时候,外面的动静就尤其响,屋中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个眯着眼,一个觑着紧闭的窗。
风声微微一动,屋中本就暗淡的烛火灭了。
赤羽也干脆闭上了眼睛。
“现在如你所愿了,”赤羽舒了口气,道,“来看你洗澡的人不少,尽情展示。”
屋外是毫无掩饰的杀意,而屋内的红衣人恨不能对他们表达感激,这心情于他而言,又是一遭新鲜。
“你说,这是主人的逐客令,还是……”在黑暗中摒除其他的一切后,温皇的声音听上去实在是很温和的。
“没这么复杂,”赤羽接道,“他们好像只是来取你的人头。”
“哈。”温皇笑问,“我得罪了很多人吗?”
“还嫌少?”赤羽已恢复平静,在袖中捻着折扇的长柄,“可在这么多仇家之中,有完全绕开杜凌云的本事,还不打算交涉,恨不能直接致你于死地的不多。据我判断,这个人应该很强很强,却被你害得很苦很苦——你可有想到谁?”
“我没想到这样快。”
二人心中其实早已了然,这番对话不过想引对方动作,以探虚实,谁知那屋外的人不但不发一言,甚至不匿行踪,直接由房顶跃下。
再看那长窗之上,先铺了一层月色,添几枝墨色寒梅,最后信手一挥,落下九个萧飒墨点。
九个人。
赤羽袖中一动,却被温皇一手拂在肩上:“既是来找我,便该我来应付,你休息。”
红衣人心中大惑,自己解决,这人打算怎么解决?直接光着膀子和人肉搏?用手巾抡他们?用水喷他们?赤羽摇了摇头,只觉自己越想越荒谬,越想越好奇,干脆立在原地,揉了揉眼睛,静待好戏。
温皇搭在木桶边的手突然一动,手没摸向一刀一剑,却是缓缓地放在了赤羽的头顶。
赤羽一动,并未避开。
那发还未干透,并不顺滑,带着涩意,再向上抚去,指尖突然触及到了尖锐锋利的金属。
是赤羽本来的发冠。
食指轻抬,将那飞扬跋扈的凤凰的翅膀分别拢过,一二三四……温皇叹了口气:
“只有八个,还少一个。”
话音甫落,温皇手上瞬间发力,动作快得不及反应,赤羽只觉得头发被微微抻动,耳边只闻“嚓”的一声脆响,屋外的墨点便少了一个。
——窗上破开一个洞。
屋外的人原是未找准时机,这下见温皇连试探也无就直接先下了杀手,剩下的八个人立即耸动,有人啐了一口,只道偷袭卑鄙,几人眼看就要破窗而入。
温皇的手指动如拨弦,又一次将那发冠从头滑至尾端,末了双指接连折断了三只凤羽,手劲卯足,一气弹出,直接打向身形方动,欲冲头阵的三人。
三个走在前面的人立刻向后倒下,使得他们身后的五个人身形都是一滞。就在这一滞之间,温皇的拇指向四指飞速一搓,最后的凤羽渐次抹出,只听窗上辍辍几声,又擦去了画中四点笔墨。
就剩下了一人。
他已经出现在了他们二人的面前。
他的剑已经出鞘,笔直向温皇露出的上身搠来。
温皇几乎是在四支“镖”脱手的瞬间就接住了赤羽在自己的衣物中翻出的马头短剑,他甚至根本没空握这柄剑,就已经直接运掌将其拍了出去。
可惜这一划的笔意太快,刹那之间,月白色的底上墨梅不变,却新添一抹残红——这红来得太激烈,覆盖了半壁江山,只有惊,没有艳。
“一副好画,被我毁了。”
温皇话音甫落,只听屋中“当”地一重响,凤羽落尽。
——是发冠落地的声音。
天色不早。
发冠之事,赤羽也并未计较,二人反倒如常地商议好行程,待到杜凌云的人终于赶来将一切收拾妥当,也默契地直接由天井的青铜缸中入了赌坊,打算歇下。
长路漫漫,明日还要驱车乘船,一路向巫教而去。
可赌坊中的热闹才刚刚开始,说书人仍用着他那特有的喑哑老音招徕着生意,赤羽途径之时稍一停步,颇为惊异地望了一眼那四方窗上的景致,旋即眼中又透出几分了然笑意。
温皇尽收眼底,却并不提那窗上笔造的桃源仙境,只是将手中那柄拭净血迹的小剑递了出去:“既然毁了发冠,赔军师大人这个可以么?”
这物事的来历赤羽当然听泪说起过,天允山上,一战车月,杀人夺剑,他胜得巧妙。
“温皇。”
赤羽并不理会他递来的东西,只是突然非常平静地唤了他一声,许久又开口,像是在说活,又像是再叹息:
“你太意气用事。”
温皇伸出的手立刻愣住,再难动一下。
他一直是个理性至极的人,眼似刀,心如铁。
这世上还真从没有人这样认真地、对他说出了这样一句似乎与他毫不相干的评判。
这原本是罗碧常来嘀咕千雪的话。
然而他却突然很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孟缟衣之事如此,沈吾崖之事同理。白天所谓的挑衅杜凌云是,方才也是。”赤羽突然好奇问道,“刚刚你倘若夸下海口后才发现我根本未戴发冠,又当如何?”
温皇回了一个问题:
“我没有后期盘算?”
“你没有。”
“我会坐以待毙?”
“你不会。”
赤羽心中一叹,是啊,他既不会过早筹谋打算,更不会不动等死。分明凭一时意气,却偏偏总有办法化险为夷。
这也只有一个原因而已。
——实力。
“但你总也有实力不济,运气耗尽的可能。”
温皇怔愣片刻后反倒勾起了嘴角:“倘若真到了那个时候,还得麻烦军师大人为我打一口薄棺,备一坛老酒,挑个荒山野岭葬下,最后……填上土,多踩几脚再走吧。”
“如此麻烦。”赤羽终于冷哼一声,“拿去喂鹰岂不更方便?”
“疼。”
“人都死了,还能感受得到疼?”
“心疼。”
“死人有心?”
“吾心长存于天地间。”
“阴魂不散当真可怕。”赤羽终于接过那柄短剑,握在手上,分量适中,十分趁手,“很好,有进步,现在的礼物不是地上捡的,变成从别人手里抢的了。”
“天地万物何曾属于我们,每个人不过暂时保管罢了。”温皇说罢,竟还似有几分惆怅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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