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出所料,那院中伫立的深翠老者,不是杜凌云又是谁?
谁知老人的神色并不似往日紧张,反倒几分轻松,兀自慨叹:“逆境果然容易使人团结,阁下在不久前还欲将你身后这位先生除之后快,你说老朽的立场暧昧,摇摆不定——实则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在风波中求生的权宜之计罢了,二位又何尝不是如此?”
“你确定?”对方这是挑拨,却也是实话,众人都在等着赤羽的反应,却听他朗声问道,“——你怎么确定我与他同心?”
“赤羽先生说笑了,不仅是你和他,相信我们都是。”他刚说完这句,却听伫立椅侧的温皇发出一声轻叹,杜凌云波澜不惊,问道,“温公子何故叹息?”
“你说我们,”温皇手指轻轻敲了敲椅背,“我只是可惜,这一声‘我们’没有了梅公子。”
杜凌云仍然在笑:“温公子一直沉默不言,现在出言便是一句辛辣挑衅,可是在蓄意激怒老朽了?”
赤羽看着对面那张面孔,说不出的难受。好像他只有几种固定的表情,连笑的弧度都固定在精确的尺寸上,这让赤羽不由地心中一阵厌恶:
“温皇一叹,或许是在惋惜对手。梅公子虽失于年轻气盛,却也是有几分血气的汉子。而杜先生这一笑,又有几分是在为同志的死感到愤怒?若真的愤怒,”赤羽凝着对方,“那么老先生便是表面上泯了恩仇与我们结盟,实则背后又有一手盘算——杀了我们,为梅公子报仇?”
“放肆!”
“你可知你现在何处?”
这偌大赌坊从来只有撵客人的份,哪里见过专程挑衅的。方才从另外三扇门中走出的侍卫早就想表现,此时正得了机会,白刃亮出就是一记横抹,一刀下去干净利落,生生将那把破木椅斫断了一只腿,随即刀风一带,又削一角。
这身手,绝不似一般打手。
杜凌云手一挥,才制止。
两声碎木之声回荡在空寂的小院里。
赤羽纹丝未动。
温皇不着痕迹地捏住了椅背。
“你可能误会了一件事。”赤羽道,“我猜阁下可是在想,我们二人四面楚歌,现在来到赌坊,无非是在寻求竞王爷的庇佑?可是……这似乎并不是我们此行的目的,”赤羽根本未看那贸然攻击的侍卫,左腿向右腿上一搭,带动红衣一翻,淡淡道,“我们今天,不是来求点什么,而是来要点什么的。”
温皇用空闲出的单手将一方折叠好的凭据隔空掷出:“白银三千两,不要抽成不要利,只讨回本钱——这生意你们可是稳赚不赔。”
“他不要利,赤羽却小气,总要讨一分息。”笑话,雪夜围杀,马车一夜的折磨他怎能轻忘,这个温皇又在盘算着什么?
“赤羽先生想要什么?”
红衣人思忖片刻:“今晚,叫一桌对面酒楼的酒菜。”
“这个好说。”
“明早,订两套缎庄的大氅,顾一架马车送我们去渡口。”
“这也不难。”
“现在,”温皇松手的刹那,赤羽立时站起,“备些热水。”
茶香若有似无,恰到好处。茶杯的冷瓷被热水捂暖,温度适宜。
可惜在座的三个人中,一个爱酒胜于茶,一个以甲覆面不便餐饮,就只剩下一个人坐在一旁自斟自饮了。
藏镜人并不是个没有耐心的人——逞得一时骁勇,是做不了常胜将军的,他往往是沉住气最后发言的,但此时此刻,他却忍不住想要打破三个人之间这尴尬的沉默。
旦夕之间,自己由战神变为叛逆,而温皇生死未卜,命悬一线。现在不是打哑谜的时候,含糊不得,于是他便是单刀直入:
“你们将我带至还珠楼,是温皇的意思?”
“也是,也不是。”那饮茶的人分明悠闲,“是他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却不知道是不是北竞王的意思。”
面罩遮住了对面之人的满面愁容,却还是泄露了他双眼中的疑惑,藏镜人心道,他为何特意提起北竞王?不对,千雪正巧也被北竞王带至苗北,他在盘算什么?可问题是……
“你们将我带至还珠楼,难道不怕苗王——”
“关键就在这。”酆都月饮了口茶,不答藏镜人,反而看向百里潇湘,“楼主不妨来分析一下,还珠楼在根本无法抵抗苗王的情况下,为何要保下罗将军?忠义、还是利益?女暴君为何没有乘胜追击,将他与温皇赶尽杀绝?”
百里潇湘并不看他:“除非这也是苗王默许的,如此一来,苗王只会表面上针对还珠楼,而实际上却在与还珠楼奉行交易。”
酆都月道:“直接将谜底说出,这是躁进。”
百里潇湘暗自握拳道:“该当直言时,何必弯绕?”
“反驳得当。”饮茶人仍未有什么表情,又看向藏镜人,“这一路上跟来的探子不是被还珠楼的杀手杀掉,便是留下扣押。将军奔逃流亡的消息也已经被我们传出,这已经诱导女暴君向苗疆南部而行,并无破绽,还请将军放心。”
藏镜人趁那二人对话的空档,将事情沉淀一番,心中有几分他们解不了的疑惑,也有几分他们无法体会的了然。既然已经有了主意,藏镜人起身便走,并不言谢:
“王若有需要,随时告知我。”
能被解决的问题没少问一个,不能得到解决的废话一句未说,心意已决便立即下去休养备战,此等沉着霸气,令酆都月眼中不禁生出几分钦佩:“来人,遣个大夫给罗将军疗伤。记住,治疗完毕后,”他附耳与那属下说了些什么,末了却突然抬手,在百里潇湘的脖子上比了比,“做掉。”
百里潇湘没说话。
“三人行必有我师,方才楼主可从罗将军身上学到了什么?”
百里潇湘没说话。
“不疑。”酆都月终于抬起他那过分沉默的眼睛看过来,“藏镜人也许并不信任我们,甚至有可能也并非不疑苗王,他不怀疑的只有一项——自己的判断。”顿了顿,“而所谓的用人不疑,更多的也是相信自己审度的眼光。这一点,楼主做得不够好。”
百里潇湘没说话。
“你因为怀疑自己的判断,错失了两次直接铲除温皇取而代之的机会。在魔门之外,你不信任赤羽,恐怕其与温皇表面对立,暗中一心,故而撤退。而在杏坛,你正因为怀疑我,再次留下了温皇。倘若你坚定地信任我与温皇,这出闹剧根本不会有,而倘若你坚定地相信自己,兴许也有那么一成的机会杀掉温皇。”
听者当然明白,甚至早就明白对方说的每一句话都堪称中肯——但就算是再清醒的人,被人详细地揭开伤疤,道出所有失败的细节都是一件相当残酷的事。
而承认并接受自身的缺憾已是莫大的勇气。
“不疑,便是我要教楼主的第一件事。”
“你说的没错。”百里潇湘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还是咬牙道,“你是个讨嫌之人,这一点,我从此坚定不疑。”
说罢拂袖而走。
酆都月看着那人的背影,忽而想起初识时那人的模样。
眼中写满可以烧起来的敌意仍嫌不够,还要哼出声音来,根本不知掩藏。倒也是,自己初来乍到便直接被任飘渺任命为副楼主,做了他的上司,到底也是心意难平。而今再看着那人已经相对沉重了许多的背——
人是会变的。
其实我也不疑,你一直是个很有潜能的人。
他一扬手,饮罢了杯中最后的茶。[122][123][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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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太虚神鳞注:虽言众生有大小之分,但同样是不忠,同样是野心,百里潇湘可以保得一命,而随他一同叛逆的楼众却被尽除,是为不平。一名医者医治他人无事,医治藏镜人却要被除去,只因恐其泄露面罩之下的秘密,也失公允。还珠楼本有机会将伤害减到最小,拉拢中立,晓之以理示之以威,甚至可用流言之策败坏百里潇湘之名誉,不必兵戈,自行瓦解,而温皇到底还是用了最绝对、也是牺牲最大的办法,其青年时之气盛也可由此窥见一斑。
[123]蒙昧玄者注:强者、天才是大众生,庸人、软弱者是小众生,小众生因为寡断浅薄,不善思考被人大众生玩弄于鼓掌之间,乍看不公平,实则也很公平,至少他们很省脑子。
[124]神雁子注:听说你活得也算不得太废脑子,只是有点废嗓子。
屋中氤氲的倦意被三下叩门声褪尽。
半晌,屋中人终于懒声道:“无妨,进来吧。”
红衣人进了门,却不见屋中有人,绕过屏风才迎面撞上一团潮热雾气,再一抬眼,只见雾气的最深处伫立着一个木桶,木桶之上露出一个背对自己的脑袋瓜。
——无妨?
有妨,太有妨了。
一瞬间赤羽自己几乎都有了夜寄风流的错觉。
虽说有伤在身不宜沐浴,现在却也是谁都顾不得了。赤羽净身之后,本当回房休息,却总还挂心着明日行程,等在门外欲问问巫教情形,谁知那人竟在那沐浴的屋中一呆将近一个时辰,怕他伤口复发,这才忍不住催促。谁知一进门,那人竟一丝不挂,坐在浴桶里吐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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