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老人眼中压抑而湿润:“还不是天允山开碑这事闹的,节前老朽和朱朱外出采买,将酒肆交给店伙看顾,谁知这般巧,就在这个当口,店里头发生了江湖械斗,一把火,穿针引线,老店给人烧个彻底,一把火全化了焦泥。”苦笑一声,“结果呵,忙了大半辈子,除了这服侍人的手艺,倒是什么也没剩下来。”
一直嬉笑的小姑娘突然也不说话了,艰难地将口中的饭菜咽下。
赤羽心中一动:“那你们接下来——”
“唉,不劳先生操心,事情都过去了。活都活了这么久,看也该看开了。朱朱父母离开得早,老朽能将这丫头带大就好了,还指望着生意作甚?剩下的一些银两倒也够我们一老一少用的,”老人吃罢便撂下了碗筷,“我们原住在苗疆华凤谷,这次也算是还乡吧。”
话虽如此,而俜伶老少居于异乡,正逢喜气年前,却遭此横祸,纵用豁达掩饰去大半,其处境之难也是显而易见的。尤其还是……
温皇本饶有兴趣地抬头看向赤羽,却见那人垂头半晌,了无食欲,只待四人皆用完了饭菜,便起身将盘盘碗碗都纳入自己手中:
“方才提起老先生的伤心处,在下道一声抱歉。”
“唉,是老朽丧气话说得太多了,”老人连忙阻止,“先生不用忙了,你们年轻人坐在这里聊天就好。”
赤羽坚持地走出了舱门,老人跟着追了出去,眼看着小姑娘唤了声温信先生也要跟着走出去,沉默的蓝衣人终于开了口:“你留下来,”顿了顿,“比起刷盘洗碗,我这里有个更趣味的游戏,你——想玩么?”[130][131]
而屋中人俱不知,赤羽刚挽起袖子将手摸进凉水中,船夫便走来拍了拍他的肩,道:
“对了,方才旁边那沙船上的客人派了个人来和我招呼,自称是先生的朋友,他说……”船夫挠头想了想,尽量将话说得文绉绉些,“诚挚相邀一晤,还请万勿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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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御剑须臾注:真是一匹比千雪孤鸣更歹的教唆犯,只恨当年少侠我不在场,不然这游戏一定更趣味。
[131]仗义执言注:兄弟正在教唆王府亲侄子,这边就开始教唆街边女娃子……某种意义上的互不相让么?
无所事事当如何。
窗户大敞,冷风可以清爽地握在手中,一呼一吸之间俱是清凉,竞日拨亮颤巍的烛火,打算拆开案上放置许久的一封信。
打开一封信的力气当然何时都有,他却无端耽搁许久,静坐到天色昏透才肯看一眼。
他的生命向来如此,大把时间浪掷给等待、酝酿,真正体会到自己真实地在做着某件事的时间却少极。
正这样想着,一不留神,指尖被手中的信笺划出一道破口。
信中简短几个字,竞日凝了一眼,报复一般地将那边沿蘸了丁点血迹的纸丢进了烛火里。
可做的事情就这样又没了。
诸事缠身当如何。
常人先烦闷苦恼以头抢地,再无所事事逃避现状,到最后终于想通,嗯,还是要着手一件件完成。
可惜嘛,千雪孤鸣摸了摸下巴站在停云楼下想,自己怎会是个常人呢。
当无所事事的人打开门,把一个诸事缠身的人迎进来的时候,同时进来的,还有他的满身风尘。
可是竞日此刻毫不介意了。
“来送药、来送饭?”
门外的人瘪了瘪嘴,道:“我只有这俩用处?”
“哦?难道这次开发了别种?”
“来请你饮酒。”
竞日一奇:“这里不是神蛊峰,不是西苗军帐。”
“这里是停云楼。”
“我不是你的兄弟。”
“我没说过你是我兄弟。”
“原来你还记得我是你父王,”竞日笑道,“的兄弟。”
门外人也不理会,搡了搡屋主人,直把自作主张的脚早踩进了屋里,绕开竞日,拉开纸门,轻车熟路地往屋顶辟出的廊台一坐,将掖在怀里的酒坛亮了出来。
竞日添上熏暖的大氅,也由着他一同曝坐在了夜色下。
“金刚不死丹之事有进展了?”
“没。不过你这话问的,忒不是场合。”千雪摇摇头,“就和一个丧父的孩子刚想吃饭,这时问他‘还记得你老爸死了吗竟敢吃饭’似的。”
“哈。”竞日见他话多了起来,眼睛代替嘴角笑了笑,“我只是奇怪,这几天你忙得连屋子都没踏出一步,雷打不动,电劈不开,现仍毫无进展,怎就突然想起来王府里有个王叔了?”
“雷打不动,你说得动,”千雪连闷了几碗酒浆,双颊染了些醉意,“当苦苦思索没有办法的时候,总要放松一下换个视角,另寻思路不是?”
“也对,那么,说些开心的。”竞日也不让,闷声不响地也给自己灌了好几杯,“温皇向苗疆而来,藏镜人没有消息。”
千雪面无愠色,也不奇怪:“你确定这是好消息?”
“是啊,生不见人,死未见尸,若人在中原定惹出争端,而人若在苗疆,那便只有一个去处了。”竞日不弯不绕,坦白道,“还珠楼。”
谁知千雪好似根本没在听,蹭地一下蹿上廊道边的雕栏,双脚反复晃动一番才险险立住,再观九重高楼下,不见人烟溪桥,唯有空洞深渊。
竞日暗吃一惊,才将心神收敛回来,却禁不住指尖一抖,沉声命令道:
“千雪,下来。”
那边根本没有理会,仰头将杯中残酒饮尽,再回过头来,只见竞日已经走到了他身后。
“现在,你可是换了思路?可有了新的思考角度?”见对方仍然醉醺醺地听不进去,竞日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又重复了道,“我叫你下来。”
千雪有点想笑,曾经自己多么忤逆他的意思,无论是烧了书还是翻了墨,裂了地还是捅了天,这个人从来没有对自己用过这种命令的口吻,甚至一直用他那似笑非笑的眉眼,温温和和地看着你——像看着每个人一样。
至少,现在终于没在笑不是。
千雪突然觉得自己奇怪极了,小时候这人不笑,他试图用墨水把自己抹成花猫逗他笑。现在他一直在笑,自己反倒想看他笑不出来的模样。
正这样想着,千雪蹲下身,绕开那人项上珠玉,一把扯起了对方的前襟,直接将人笔直地提了起来——提到自己的视线前。
竞日用视线抵抗着对面的人,方敛住面上的错愕,只觉耳边寒意呼啸。
原是千雪方向霎时一转,将掌中拎住的人整个悬在了高楼外。
千雪清晰地看着被自己攥在手里的人紧张地绷直了身子,在夜空里本能地伸了伸脚,发现自己上不及天,下不着地,脸上才开始浮出几分茫然。
他花了太久的时间去消化这一刻的骤变,久到让他想起了旧事。
“很多年以前的除夜许愿,小王记得只有千雪不小心将自己的愿望说了口,你说天下之大,你要玩够了再死——果然,愿望只要开口就不会成真,”竞日叹道,“现在落实在我身上了。”
“你玩够了?”
“够了。”
“真的?”
“真的。”竞日眨了眨眼,“十年前就是真的。”
“很久了。”
“是很久了。”
“我没在说这个。”千雪道,“是我看不懂你很久了。”
竞日不答。
“我不懂为什么你既然怕冷,却还是勉强跟我坐在这?我不懂为什么我带来的是你最不喜欢的酒,你却笑着喝下去?我不懂一个被吊在高楼外的人为什么要笑?我还不懂为什么我用这件事刺激你,你却不愤怒?竞日孤鸣,你记得吗,你的母妃是这楼顶坠落的,你记得吗?!”
再看那站在雕栏上的人,除了怒意,哪还有一丝醉意?
“千雪。”竞日神色未变,淡淡道,“你猜我在想什么?”
“你想我是在发疯,是世上最愚不可及的人。”
竞日轻轻摇摇头,下颏若有似无地蹭在千雪已经有些垂下的腕子上。
“我想换个表情看着你,但是又在想,惊惧、痛苦、悲伤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想着想着,我终于想到了,愤怒是要瞪人一眼的,眼皮紧紧合上,再迅速睁开,”竞日真的将眼睛闭上,又缓缓睁开,“可我若真的这样做,那么我真正是在愤怒呢,还是在表演愤怒,只让你觉得我愤怒而已?”
“如果你的智慧全花在了这上,那我真希望你是个傻子,”千雪哂道,“傻到从一开始就压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也省去想这些屁事。”
“真如此,你会腻烦。倒不如这样得好。”
“竞日,换我问你一个问题,”千雪吸了口气:
“你觉得权力,是什么?”
厉风贴面,红色的披风倏地扬起,露出下面蝉翼似的金纱,那薄翅脱了壳似的滑下肩膀,翩然坠落。被问的人没了大氅的保护,瞬间冻得一激灵,却犹自忖道:
“是现在的你。”竞日道,“你松开手,我死。你救我,我活。你不松手,我就悬在这里。”
“这就是权力?”
“这就是权力。”竞日看着那人握在自己前襟的手几乎扭曲地攥在一起,“简单对吧,但你却可能随时被它抛下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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