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身形方没入,棋枰便缓缓合上,残局重归宁静。棋局一派河清海晏,所有的机关炮机关钩都不见了踪影。
漆黑一片,棋枰之下深不触底。白玉堂在那一炮之下手都泛了糊味,元气亦大伤,此刻竟有些提不起神,不知身处何地也不知掉了多久。半迷糊半清醒间仿佛听见白金堂在漫天风雪中五味掺杂的道别。白雪皑皑天地浩渺,白金堂的背影一步步远去,余下一排云开日出白雪消融便再也留不住的脚印,哥哥走了。听见天鸾山风凛冽,宴希来在他行毕出师叩首礼后将所有离愁别绪尽付一句别辞,天鸾子弟青天白月,行走江湖但求无愧天地。这句别辞送走一波又一波对江湖心驰神往的少年人,送走一个又一个在天鸾习武、休憩、成长的天鸾弟子。泱泱五湖四海,再相见,不知猴年马月。听见机关残局火炮烈烈,展昭近乎咬牙切齿的承诺,掘地三尺,把你找回来。
这世上有太多的新奇事物,太多令人欲罢不能的挑战。初成人的少年人一路过关斩将无所留恋,蓦然尝到了人间五味中的苦。世人都道生离死别,却原来,是这个滋味。
刀光剑影霍霍生光,哥哥手里的剑,师父手里的剑,师兄手里的剑……不对,利器破空之声斜贯而出清晰无比,这不是神志不清的幻象而是真真切切的袭击。利箭自左侵来直攻腰际,白玉堂在危境里骤然清醒。
看不见来箭,全仗闻音辨器。白玉堂浮云纵起凭虚翻腾,单脚分毫不差踏上利箭中央。脚尖使力,啪一声折断来箭。
利箭一断竟散出阵阵幽香,在狭小空间内充盈。
白玉堂本就身受重创不过仗孤胆勇锐以强弩之末断这一箭,此刻幽香入鼻再聚不起真气抵抗。这幽香若有若无欲拒还迎,无孔不入地钻入七窍。白玉堂只觉模糊的神智愈加涣散,周身力气尽失。
还以为有什么刀山火海绝杀机关,居然是如此莺莺燕燕的下三滥手段,实在是太瞧不起人了。白玉堂愤愤不平地想,等我大难不死东山再起,这笔账可得好好算算,非得端了这香气源头改成同气连枝的机关阵法不可。
机关残局边,竺卿大气不出。
白玉堂一被残局吞噬,黑棋下一手就紧随而落,果然与白玉堂先前交代分毫不差。展昭立足星位白石之上,静水流深的目光莫名压得人喘不过气。以此石为支点,展昭轻功腾跃纵飞三道,行下一子。
几子落毕,黑接不归,一角江山尽入白棋囊中。
黑棋半晌未出下一子落点。许久,黑石俱裂,投子认输。白棋中盘胜。棋枰一分为二向两方挪,中路大开。
竺卿捏不准展昭的意思,不敢贸然有所举动。双脚劲逾千钧,暗暗做好迎战之备。
展昭行完最后一子背对竺卿,手中乌澄澄的巨阙稳如泰山。良久,展昭侧身,脸上没有笑意却也没怪罪迁怒的神色。他手腕一翻一覆还剑入鞘,纵身从棋枰跳至中路。“竺兄,”展昭的声音有些发冷,说的话却正常得令人发指,“玉堂破了机关残局,此路已开。走吗?”
竺卿拉了拉兜帽沿遮挡面孔,索命利爪笨拙地晃了晃。他加速自展昭身旁掠过,“嗯,走。”
展昭望着竺卿的竹竿背影,眼睑微低,半隐瞳眸。
☆、第六章(1)
白玉堂一睁眼就瞧见个陌生的老头。这老者宽额长眉,小眼睛绿豆似的,还长了把超凡脱俗仙气飘飘的白胡子。体内真气一涨,白玉堂身形一跃变仰为立,继而发觉受伤的手已被悉心包裹成粽子。微有凉意,该是上了药。
“多谢前辈出手相救,”白玉堂心存感念。别看他横冲直撞破起机关残局来不惜抗下火炮,对这双赖以执剑的手他还是宝贝的。
老者含笑摇头,否认,“不是我救的你。”
这可就怪了。白玉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是谁救的我?”
哪知这老者一言不合卖起关子,高深莫测地闭眼,来了个两耳不闻窗外事。
白玉堂无言以对,吐吐舌头借机打量四下。身处之地是个洞穴,草席石桌一应俱全。石桌上还留有半壶汾酒,几碟小菜,倒是滋润。酒爵边摊了张画,纸质微黄,装裱工艺不过尔尔。
如此质地,如此工艺。白玉堂浮云步法踏开,三下五除二来到画边,手一掀观摩背面装裱。
老者遥遥觑一眼,并不打算插手。
白玉堂笃信不会认错,这幅画正是从虎子手里所得那引来无数腥风血雨的神笔阁预言之画。展昭将画丢入潭水牵起机关阵变,谁知几经辗转这画又原封不动出现在他眼前。白玉堂深吸一口气,唤:“前辈。”
老者立马闭目装死,没得商量。
吃了两次闭门羹的白玉堂赌气扭头,将那白胡子老者彻底视若无睹。吃不准这老者来历也不知为何会在他跟前转醒,白玉堂自然不会随意挥拳头揍人。而手头的这幅画都□□摊在他眼皮子底下,不看似乎没理。
平淡无奇,这便是白玉堂对这幅传神之画的第一印象。墨笔厚重勾勒山峰一座,顶崖上长一株含锋露芒的白梅。枝桠似利剑横生逆风傲立,仅末枝顶端生了朵不起眼的白梅花。墨点稀疏,描绘的是个苍茫辽阔的雪天。一峰一木几点飞雪,余下的是大片大片一望无际的留白。此画之笔力、构图、着色、意境皆属上乘,画是好画,可就是看不出身为神笔阁预言之画的玉叶金柯来。
白玉堂背对老者,但能察觉老者对他观画的留意,于是心生一计。“我见过这图,”白玉堂似是自言自语,边赏画边挪移方位,正大光明窥探老者动静。
果如所料,这老者安如钟磬一动不动,一张脸更是亘古不变比河蚌还要难以撬开。
“不是这张。画的一样,可显然比这幅要好,”白玉堂一本正经睁眼说瞎话,“这幅嘛……约莫是后人临摹的赝品。”
“放屁,”老者一开口就是那么一句惊世骇俗市井的粗话,害白玉堂好不容易积攒的正经劲瞬间破功。意识到中了套,老头道骨仙风地摸了摸胡须又没羞没躁缄了口。
白玉堂不打算放过这老头,穷追猛打。“真的。原画那朵白梅花可谓全画点睛之笔,比这朵稍大些。就像是……”看久了,白玉堂竟琢磨出一丝不可思议的武道之韵,“拔剑起舞,剑气挥霍。心、神、意皆随剑倾动,最终在苍茫无渡中一剑出手,绽生机无限。”
老者耿直道:“老朽不懂武功,品不出此层意境。”
“锋芒毕露,光耀灼灼,又是生生不息主生之剑,普天之下仅画影能当此容仪。”白玉堂越细看越觉画中玄奥,寥寥数笔绘独峰孤梅,信手拈来的墨痕道道刚柔并济笔笔含锋藏拙。“光凭一株梅锐虽锐却难以立足皓皓雪天里,而这座山峰壁立千仞容纳有度,与白梅比邻相进缺一不可。白梅孤绝险峻生气蓬勃以寓画影,那此峰纵横捭阖渊渟岳峙,我能想到的,唯有巨阙。”
武林中无数人争破头皮都得不到只字片语的隐秘,此刻竟原封不动摆在白玉堂眼前。双锋见世,洛图方出。在争夺洛图的暗流中,所求的自始至终都是两把剑。倘神笔阁预言之画所言不虚,那画影与巨阙便是这迎接洛图临世的双锋。
画影和巨阙,还挺门当户对。白玉堂偷乐,这回死猫你休嫌麻烦,这趟浑水你也有份。
白玉堂慷慨淋漓地将画中隐言一一道来,那老者却充耳不闻。白玉堂心中早有了论断,此刻将这幅无价之宝随手一甩,笑吟吟道:“据说神笔阁叶老阁主不务正业,成天自诩最拿手的非卜算预事而是泼墨作画。”
老者和蔼可亲回望白玉堂。
“阁主,赝品什么是我瞎说的。这画除缺少诗句凝练点缀外挑不出缺陷,妙处倒是不可一一论数。我也不想问画中之秘,但求阁主好歹告知一声,我是如何叨扰到阁主出现在此地的吧。”白玉堂说话向来不拐弯。
这半人半仙白须翩翩的老头正是神笔阁老阁主叶长儒。一句赝品就激得他破口大骂,显然与神笔阁之画颇有渊源还详知内情。加之他对画中预言班班可考的索然无味,又是如此气度与处事之风。白玉堂连猜带蒙糊弄出老者身份,□□不离十。
叶长儒手捻长须温温吞吞,“你命不该绝,被人送到此地。老朽不过看你转醒。”
“送我之人是谁?”白玉堂想起昏厥前不安好心的香气不免留个心眼,“可有何样貌特征?”
叶长儒不作答,欠了手去拿石桌上酒水。他是席地而坐之态,手臂外伸上躯侧斜歪成麻花,别扭费力得紧。
白玉堂不假思索取了酒爵斟满,递到叶长儒跟前。抽丝剥茧的眼一扫,蹙眉,“阁主可能如常人般直立行走?”
“眼神不赖,”叶长儒心满意足啜一口酒,谈笑风生,“莫怀疑,此地便是机关山牢一十八层。无枷无锁,自然得受些其他约束,比如挑断足经脉以免逃脱。幸好,断的不是这啜饮之手,尚能无拘无束畅饮天禄。”
明明沦为阶下之囚,落魄到脚不能行暗无天日,可叶长儒就是能将诸多苦难轻描淡写。一壶浊酒,尽付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