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肃然起敬,“阁主。”
叶长儒却摆摆手,“相遇即缘,因果自循。不论何人种的因,总之让老朽见着了你这孩子,你又见识了神笔阁的三年一画。去仔细看看吧。”
不论何人种的因。白玉堂猛然惊觉,他与叶长儒的相见很可能是他人精心布下的局。能在机关牢笼内将人救下还有条不紊包扎治伤,此人多半对牢笼熟识,说不定就是掌控山牢的势力。叶长儒身处的山牢一十八层更是铜墙铁壁插翅难飞,有精妙机关牵线搭桥,若想时刻关注牢内动向易如反掌。
可若是如此,那人为何又要替他悉心治疗伤势。四肢健全的白玉堂游龙戏凤不在话下大闹机关牢笼板上钉钉,岂不是费力不讨好没事找事。白玉堂逐渐条分缕析的思绪咔擦夭折,玲珑缜密如他也不禁犯糊。
叶长儒暗示仔细看画。看就看,不会缺斤短两少块肉。白玉堂干脆利落地抚开画卷,白雪、山峰、寒梅尽数展现。
白玉堂自觉以他的见识和眼力,能瞧出的意味已经瞧了七七八八,再看也无非干瞪眼。
“梅凭峰立,峰藉梅郁。千里雪飘,万里梅香。” 叶长儒这大山侃得满是文人墨客的酸腐味,没头没脑佶屈聱牙。
可白玉堂愣是一把揪住了忽闪而过的灵感,醍醐灌顶。画中景致皆非遗世独立孤立而存,而是相依相生相映成趣。寒梅扎根山峰,磨砺霜雪,终在冰天雪地中暗香幽浮一展乾坤。有风雪凶悍山峰陡立,方有寒梅吐露。白玉堂斟酌道:“江湖动荡纷乱之际,便是画影现世神锋合璧之时。”
叶长儒欲求不满,示意白玉堂继续说。
“剑锋再锐也不过是利刃。神锋,却是自苦寒中来,平四海之乱息宇内之戮。是动荡的时局造就神锋,而不是神锋出世引武林腥风。”白玉堂越发清晰地琢磨出逼上梁山之味。神锋出不出世,依从的是天道大势。
叶长儒摇头晃脑。“南荒阴山教厉兵秣马沉寂多年重又抛头露面。西漠桐山五蛇倾巢而出伺机而动。北原天鸾门封山育林设禁地多处。东藩邓家堡势力死灰复燃的传言甚嚣尘上。樊郡大凶之琴重明流失,婺州棋祖坟尸首遭挫骨扬灰,南坪书不知下落,吴都画还在吃牢饭,”叶长儒自哂起来颇为自得其乐,“魑魅魍魉百鬼夜行,江湖庙堂上下其手。天下大势,就是一锅糊得冒泡的粥,加猪肉那种。”
白玉堂觉得叶老前辈该是每日淡酒小菜吃吐了,变相抒发对开荤的渴望。
“——也到了双锋见世的时候。”叶长儒高深莫测打量白玉堂一眼,将这黄毛小子吊着眼皮的嘀咕一语道破,“若不是你,还有别人。不是画影,还有其他神锋能堪重任。宿命从来不是一成不变。乱世乱局,向来不缺英雄豪杰。”话外之音,别太把自个当回事,江湖四海本就是你方唱罢我登台,少了谁都照样千姿百态。
白玉堂毕竟是个初出茅庐的棒槌,压根不顾及老前辈的面子,将手中画卷一推。“那阁主又何必要我看这幅画?该来的总会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叶长儒自顾自掰指头,“明知宗鲁街十里当铺难逃一劫,却还是找了个不相干的人妄图扭转命局。”
“阁主提的是让人取这画的事?”白玉堂从叶长儒波澜不惊的言辞里听出一闪而过的无奈。叶长儒能卜能算能历览过去窥探将来,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看过太多的爱恨情仇,本该心如明镜置身事外,却在算到一幅画会令十里当铺灭门绝户后企图插上一手。手是插了,但并没有改变天道轮回路。
叶长儒颔首,和颜悦色道:“方才跟你说的也是,你个一帆风顺的小少爷能听进去多少,没事找事。啊呸。”
白玉堂那点从小积攒的尊老爱幼情怀被这句直言不讳的指责冲了个干净。小少爷闹脾气掀眼皮,满脸讥诮,“你又不是我,怎知我听进去多少?你不就想说画影必出,我不倒腾出来自会有别人倒腾出来。得了画影,则不得不历经风霜磨砺,汗血磨洗。”白玉堂越说越委屈,恨恨赌气道:“反正我可不知画影究竟藏于哪处风水宝地。
叶长儒亲自挽袖上阵和白少爷舌战三百回合才切身实地感受到这个少年的天赋异禀,翻译人话抓重点的能力首屈一指,悟性高到九霄天。不过话是话理是理,当一重又一重风霜雨雪劈头盖脸接踵而至,这个至刚少年又会被打磨成怎般模样,会以何等颜色去应对?
☆、第六章(2)
白玉堂依然是一副愤世嫉俗的讥诮脸,来掩盖被不由分说瞧不起的抱屈。继而神色一凝,全神贯注聆听。
叶长儒身为神笔阁阁主这么个大靶子,是真的以身作则做不动手仅动口的君子,半点武功没修,耳朵纯粹摆设用。
“有人越牢,”白玉堂飞速扫视四周以寻藏身之处,“正往这边过来。追兵不少,怕是很难全身而退。”
叶长儒懒洋洋蜷在草垛上,扎根似的没动弹。
因果自循,该来的总会来。白玉堂看懂了叶长儒半死不活的肢体动作,忽然就不想躲了。早就处于不知何方势力的监视之下跟袒裼裸裎似的,再折腾敌明我暗有什么意思,他理所当然地想,没裹成粽子的左手随手捡了三枚石子扣在指间。
追杀声迫近,刀剑争鸣。
白玉堂蛮同情越牢的仁兄,还想着出牢呢都钻最底一层来了,带路那位估计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路痴。紧接着这些不负责任的揣测被全盘推翻,因为他听到了陆成的大呼小叫。进了前途未卜的山牢还能如此生龙活虎,陆成骨子里打不死的龙马精神着实难能可贵。
陆成和展昭沾边,勉强算半个自己人。白玉堂心念一动就欲前去援手,却察觉叶长儒格外菩萨低眉的一眼堪堪扫过他动弹不能的右手。失去执剑之力的白玉堂就是白糖,来个武功过得去的就能将他捏扁搓圆。白玉堂从不把小伤小闹放在心上,此刻忽然回过味来,眼下不能和之前一般无所顾忌了。
“这位大兄弟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你都追在我屁股后面三条街了!”陆成抑扬顿挫的声音飞快靠近。
那追陆成的估计被呛了一路,好脾气早被消磨殆尽,直接抡起链锤砸过去。
陆成活蹦乱跳,声音来源忽左忽右,“哎呀呀一夜夫妻还百日恩呢,大兄弟能看在我们朝夕相处一天一夜的份上手下留情吗?思源小心左手——”
“不碍事。这等功夫的同时上十来个都碰不到我,“叶思源天真无邪道。
白玉堂瞅瞅淡定自若几近入定的叶长儒颇为不解,问道:“阁主,叶思源都在附近了,你不出个声叫他过来?”
叶长儒那对绿豆小眼睛里的色泽令白玉堂咯噔一下。这双眼承载了沧海桑田日升月落,每场盛衰荣辱留下的灰烬赶也赶不走地赖在这儿,将身为肉体凡胎的喜怒哀乐尽数遮掩。像是看透凡尘下一刻就要逐月成仙,叶长儒坦荡道:“嗯说得有理。源儿——”
冰凉煞气蓦地自后颈升腾。
白玉堂陡然惊觉,体内真气一涨隐脉流注。右手动弹不得,双脚已先行一步带周身圈转挡在叶长儒与黑暗里突然出现的黑衣人之间。随手捏的石子有了用武之地,手指一缩一弹嗖嗖嗖三下盲打来人华盖、曲池、梁丘三处大穴。
从暗处窜出的人冰冷无声形似鬼魅,身影一荡避开两石,右臂横展啪嗒击碎第三枚。
十爪暗光,残影纷呈,此人竟是竺卿。
白玉堂腾空而起连环踢出七脚,招招取巧逼得竺卿练练倒退。竺卿为何会出现,白玉堂不安地想,猫儿人呢。
竺卿虽一时半会奈何不了白玉堂,可要绕过这道人墙倒是绰绰有余。他忽纵身跃起,一佝一舒大蜘蛛般攀上顶端,跐溜一下没了影。待白玉堂视线稍挪,当即当头跳下,双手一前伸一侧举,噌亮出寒光闪闪的利爪。
白玉堂出手接招。可惜他横扫六合的右手还在歇菜,这便给竺卿钻了空子。
竺卿这一跳也是贼,看似冲白玉堂左手边气势汹汹而去,却在最后关头折腰屈身,毫无征兆地硬生生掰转方位。瘦高身影滑不溜手,只见黑沉沉的影子在暗沉沉的光线下一晃,就甩开白玉堂拿捏住了半身不遂的叶长儒。
“爹——”远处的叶思源又惊又喜回应,“陆成,往那边。”
陆成滔滔不绝的嘴炮一卡,旋即出离愤怒,土匪气撒了一窝,“奶奶的,还敢捉你爹。既被本公子碰上了,非得让那帮不长眼的瘪犊子吃不了兜着走。”
叶长儒常年摆弄笔墨纸砚,脖子五大三粗肤色却很白。竺卿的利爪几近温柔地戳在叶长儒颈项动脉上,戳得脉搏突突直跳。
“你是来杀他的?”白玉堂犀利的目光落在竺卿森森作祟的利爪上,眉峰一蹙,“不是被猫儿削掉了一根,怎的……”忽然福至心灵,目似寒刃出鞘刮地三尺地凿向竺卿,“先前那个不是你!”
竺卿棒槌似的毫无生气杵着,欲言又止几回生硬辩驳,冷冰冰的,“我是竺卿。”
“你一直跟着我们,除了机关暗道那里,消失过一会,”白玉堂最不缺过目不忘的记性,百八年前的鸡毛蒜皮都能倒出来,何况是对一直敌友未明的竺卿。“自那时起跟着我们的便是另外一人。我说呢,你怎么可能在我破机关残局之时使绊子使得那么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