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都送到了眼皮子下面,再推脱委蛇岂不是不好意思。白玉堂恭敬不如从命,身形疾退减缓剑势,右自下而上横取剑柄。
这剑宁死不屈,咔咔两声竟将剑柄整个缩进刃内,换变作一把无柄之剑。剑刃锋利,吹毛断发。
此时剑尖尚在白玉堂喉间徘徊,剑刃距手指不逾一寸。可白玉堂就是个吃了秤砣心的,打定主意便不思悔改。只见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不退反进,手又快又狠,呼啦缠上剑刃。脖颈一侧一偏,堪堪避过利剑。
展昭虽料定这耗子不是个四肢发达头脑发热的主,可眼见他都不算空手夺白刃而是毫无章法以手扒拉刃还是忍无可忍拔剑出鞘,近二十载处变不惊的涵养都喂了狗。
白玉堂的手指修韧冷峭,宛若绝峰之巅逆风傲立的竹,分则各成一脉,合则相息相生,鬼斧神工,出神入化。手指扣上茹毛饮血的剑锋,血肉之躯竟生生引得机关剑悸动,薄刃翻覆。
奇的是,不见血。
剑稳稳当当停在白玉堂手心,剑尖尤颤。
白玉堂夺剑位置在长剑三分处。机关剑变幻无常,此刻那后头的小半截剑刃缩回前端,凭空生出个掌来长的剑柄。长剑变作短剑,重心前移以图穿刺。白玉堂这一手就跟掐指算过命一样,不偏不倚正中要害,硬是让机关剑的苦心孤诣落了空。
一剑入手,白玉堂登时如虎添翼。虽然这机关剑与寻常青锋有所偏颇,也不知何时会启动机关突然发难,但这并不妨碍白玉堂执剑喑呜叱咤。
伐木斩根,截水断流。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白玉堂被机关炮追了一路早已弓满弦张,握剑之手剑意如潮似惊涛拍岸。脚尖虚空一踏,身形飞窜一晃眼已横跨半壁棋盘。虚实无定的白影只一刹便欺近天元,当真矫若流云迅若流云。在这团飒踏飘忽的白光里,一点冷寒锋芒破影而出。
遂古之初生天问!
流云剑诀分三重,末重为七七四十九招流云定式,二重仅远游、天问、九歌三招剑意。白玉堂这一招,正是一条道走到黑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天问。天问剑意险峻孤绝,稍不留神便是杀敌一千自残八百的下场。
白玉堂揪紧天元机关炮不放,棋枰上八十七枚黑白棋子则紧追白玉堂不弃。剑意倾泻洒向天元白子,横空里蓦地弹出一发火炮轰向白玉堂。
流云天问一出,诸神伐魔锐不可当,管你什么来头通通无法阻遏。可天问有个致命的弱点,便是一招未结前无法半途而废随机应变。这枚机关炮打的正是时候,施展天问剑意的白玉堂在临场变故面前就是小白耗子,只剩抓耳挠腮翻滚卖萌之技了。
不过白玉堂身边还杵着个展昭。他一直置身局外又揪心局内动向,若非心神强悍早去阎王殿报道三四回了。见这缺心眼师弟义无反顾使出天问剑意势破天元机关,温文尔雅的展昭去他的三七二十一,一横巨阙纵身入局。蓝衫如鹞,古剑惊鸿。
☆、第五章(4)
白玉堂一剑流云,逼机关炮之喉。
展昭御气腾飞,双脚依次踩了三块垫脚石。每一脚皆令身形拔高一尺,纵跃速度亦加叠一层。
天元机关炮殊死搏斗,当面又是一炮。可那一点流光剑意虽小却生生不息虽不真切却森寒刺骨。白玉堂身划虚弧闪避,手腕急转抖动剑身以消磨火炮来势,长剑粼粼青波荡漾,又陡然挺刺击机关炮墩。眨眼功夫,白玉堂已然挥剑行了削、砍、划、点诸多变幻,最终剑意相合以剑法中最直截明了的刺取机关炮命门。
天元当面这一炮没打中白玉堂,可火浪灼热,烫得白玉堂稳如泰山的手微微一颤。
这双手冷峭孤绝,巧夺天工,一旦执剑便能无畏无惧所向披靡。但在火舌肆意袭卷下,这双手竟险些撤了剑。烈焰映得五指通红,在手腕上烙下印记。
展昭觉得自己目眦尽裂,只恨没长四只脚。
手上的烧炙感敏锐清晰得骇人,疼痛入骨髓。但是流云天问既出,孰人敢与匹敌?白玉堂体内真气一涨猛然加速,剑身劈斩火浪余威直取机关炮眼。
流云剑意铺天盖地若海潮怒涛,随着机关剑势如劈竹的飞刺暴涨倾覆。
叮。短促而轻微,硕大的天元白子像只被噎住脖子的鸡颠三倒四,再打出的炮都哑了。
流云一剑剑无虚发,正中机关炮之喉。
机关剑脱手,白玉堂感到被灼伤的手腕与执剑五指阵阵刺痛沿脉络攀爬。剑客习剑,剑由心生由手发,手与心相连与命相系。流云剑更是轻峻险疾变幻莫测,诸多繁复皆靠腕与五指掌控。手腕与手指遭创,无疑是山野猛虎被拔了赖以生存的獠牙。
展昭一掌内劲逼缓气势汹汹追击的火炮,手上力度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蛮横将白玉堂拦腰截下。
天元机关炮憋憋屈屈地噗嗤一声响,彻底哑成闷葫芦。机关炮虽折损一门,可机关残局的攻势却有加无已。白玉堂落的八十八手子处棋枰移位暗箭迭出,不拖个替死鬼下水绝不善罢甘休。
炮火连天,机关重重。以展昭血肉之躯在漫天火炮下本就有些左支右绌,如今带了一人死不撒手更是险象环生。
执剑之手被灼伤,白玉堂的冷汗顺着额角一滴滴滚落。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惨白嘴唇沁血,一时眼前发黑有些神志不清。
展昭的脸色沉得滴血,手中巨阙的光影连成一片。
此时那倒刺银钩又来横插一脚,来的角度古怪刁钻不按常理,悄无声息突袭展昭小腿。
展昭一手扶白玉堂不松,另一手真气骤聚淇奥剑意陡升。本是江河小浪游刃有度,瞬息成怒海袭潮千尺倾覆。滔滔剑意云水一色,仗手中三尺神锋,护二人周身无恙。剑尖一拨一挑以一手巧劲耍得银钩扑了个空。
一钩失手又来一钩,双钩齐发。炮火以暴雨疾风之势笼罩残局。
展昭故伎重演收拾掉一钩,另一钩却从侧后飞来避无可避。
白玉堂身残志坚,好不容易喘上气当即浮云身法一起游鱼般自展昭手上溜了出去,双手在展昭肩头轻轻一拍,合双脚腾挪竟在刹那间来了个乾坤移位。倒刺寒钩擦着脚踝打空,飞了三丈又掉头追来。
“猫儿,”白玉堂的声音哑得不成调,疼的。
展昭循声一望,正好对上白玉堂熠熠生辉的眼。即便白衣染血灰头土脸被机关残局追得身陷囹圄鸡飞狗跳,可他那一股铮铮剑意一身不羁傲骨依然高调得一塌糊涂。眉峰似刃眼梢飞扬,这气死人不偿命的小师弟正在琢磨以怎般姿态作为一枚弃子跳入七十八手位,正为能破此机关残局沾沾自喜。殊不知……展昭戾气横生一剑削开一条路,沉声:“休想。”
白玉堂一愣,险些被火炮炸成生煎耗子。旋即猜中展昭心思,不由嘴角一翘,偷着乐。
此情此景,与火炮干耗是必死无疑,逃离残局半途而废更是想都别想。机关自有机关之道,这机关依照棋局而来步步为营,倘遵循棋规以弃子献祭,那这棋局便再无发疯打炮之理。破局的是白玉堂,落子的是白玉堂,他去跳坑义不容辞他也不会容许其他人带他牺牲。何况,置之死地而后生,残局玲珑死尤可生,跳下去未必便是死局。而能在九死危机机关阵中找到那一线生机的,只能是他白玉堂。
展昭的顾虑堂而皇之都不用猜。不舍得,不忍心,他就这么一个小师弟一只小耗子,怎能眼睁睁看他以身犯险生死不明。
白玉堂心安理得蹭巨阙庇护,闲下手脚和唇舌打趣。“好凶,”这混账师弟冲展昭忽闪忽闪撩人的桃花眼,“不过呢再担心也不能□□施压不是,应该怀柔,嘶——”火炮余波一震实在疼痛难耐,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硝烟满局,银钩吊魂,命悬一线。
展昭一剑如琢如磨打落锲而不舍紧追白玉堂的飞钩,简直为这熊孩子操碎了心,“小心伤。”是非取舍展昭都懂,他只是做不到。人有心有情,怎能事事面前皆以利为重,以大局为唯一判尺。
“猫儿,我要破了它,”白玉堂忍着痛。
展昭不松口,眉头扭过来皱过去蚯蚓似的。
白玉堂等上片刻不见动静,一咬牙就欲破罐子破摔。爷爷就跳定这坑了你个死猫对机关一窍不通援不上手也就算了还敢阻拦?虽然是源于担心……不管不管,反正就是,岂有此理!
“等你回来,”展昭一字一顿,刮骨剔肉般,“或者,掘地三尺,把你找回来。”
这就是同意了。白玉堂火气没上头就泄了个一干二净,看着自家大师兄满腹苦水还要面无表情一个人回味,不由生出几分内疚和不忍来。“猫儿,”白玉堂难得在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斟酌那么片刻,“那我去了。”
展昭刷刷两两剑逼得银钩生生改道,打开白玉堂跳坑的通衢广陌。
白玉堂眼力准身法高,趁机一跃而出施展浮云之纵,连跨棋枰一十三路。
黑洞洞的口子仿佛嗅到祭品腥味,从地底发出杀戮震颤。
银钩夹道,火炮开河。即使明知十有□□是去送死,那一丝少得可怜的生机缥缈无定,白玉堂的身上还是有一股不可磨灭的劲。这是死中求生之劲,是少年人一往无前意气风发之劲,是独属于他白玉堂的倔强韧劲。白影似霜雪凌空流星渡野,横贯棋枰,撕开无边无际的黑暗落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