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会下棋,可并不专精棋道。展昭更是个摆不上台面的臭棋篓子,指望他破棋阵还不若指望一只会叼石头的狗来得靠谱。这残局神之对弈集浩瀚棋道之精髓,非白玉堂和展昭能望其项背。
也是白玉堂的狗屎运盆满钵盈,这不是他首回见着这副残局。
天鸾门花熠的一张嘴能把人气得哀毁骨立肝肠寸断,门下弟子大多绕着他走。白玉堂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放肆捣蛋起来管你姓花还是姓宴,天王老子临世都不给面子。花熠不和这不听话的小娃费唇舌,直接往自家住处一丢咔擦一声锁上门栓。七岁的白玉堂装模作样面壁反思了半盏茶功夫便原形毕露,黑得发亮的双眼左瞅瞅右瞧瞧,寻思着找点什么来打发百无聊赖的时辰。
钧窑丹红瓶、泽州澄泥砚、侧楸木桌几……书架左手近墙角处悬了一幅棋谱,最末一手是黑子行的第七十七手。
白玉堂随夏玉琦学了点围棋的皮毛,还是耍赖皮钻空子居多。一眼望去,只觉谱中行棋龙腾虎跃翻云覆雨,那草蛇灰线通贯纵横十九道之势似群山巍立瀚海流深。小家伙看入了迷,难得没闹出鸡飞狗跳来。
“再看下去也看不出子丑寅卯来,不如不看,”花熠神不知鬼不觉进门,当头就是一盆冷水。
白玉堂气鼓鼓瞪了花熠一眼,扭头继续目不转睛盯着棋谱,小脑袋翘得能上天。
花熠一掀火红色衣衫下摆,左手支耳斜卧太师椅。狭长凤目半开半阖,慢条斯理道:“棋之一道贵在天赋,贵在专精,贵在几十年如一日痴儿般的琢磨思忖。你太过聪明,缺乏专与精,泛泛涉猎尚可,棋道巅峰却是无论如何达不到。”
“花师傅,我觉得白子可以下在那里,”白玉堂的眼灼烈得能飞溅星火。个中不服、倔强、挑衅一股脑冲花熠扑腾过去。
“哦?”花熠依旧是侧倚之态,抬手,食指中指慵懒交叠,在跟前楸木桌几上看似胡乱地点了三指,“白子在此角强势,此处苦战。黑子末子小飞,可谓稳扎稳打,你要如何去应?”
侧楸棋枰出自南齐武陵王萧晔,贵为枰中将相,引多少人千金一掷。花熠这张楸木桌几并无纵横十九道棋盘纹路,可那随手的三指正对应两角与黑棋七十七手所在之位。花熠这是抹去横纹棋子,于虚空之中布盲棋残局。
可花熠对面的人是白玉堂,这小奶娃缺点一箩筐但的确有一点就透过目不忘的绝世天赋。面对花熠所出如此难题,白玉堂不慌不忙拖了个小椅子到桌几前,手脚齐用爬上椅子。有椅子垫底的白玉堂可算与斜卧的花熠一般高了,小家伙这才满意地撸了撸袖子,大马金刀有模有样一指正中天元。“这里。”
花熠欠身,眼睑半掩下的眸子墨色妖冶。略显苍白的手指虚执一子,与天元隔一路点落。
白玉堂直觉不太妙,可毕竟棋力不深更不愿就此服软,便紧随其后气势恢宏地啪点下,行一靠。杀伐无谓的手段与白方行棋有那么点一脉相承的意思。
花熠眼皮也不抬,缄默不语又指一手。
小家伙半个身子趴在楸木桌几上,双手托腮,竟破天荒地陷入长考。先前连半盏茶都坐不住,这一长考却足足过了一炷香。
花熠没一句怨言也不加催促,白得剔透的手指与楸木桌几相映成趣。一贯目无下尘的刀锋薄唇微抿,无半点平日里常带的讥诮之色。这是骨子里对围棋焚香礼拜的敬重,是对三尺棋枰另一侧对手的尊敬。
沉思的白玉堂乍然起手,小小的手指虚夹一枚白子,如神针定海陨石飞落,于局势晦明不定的中腹一挖。
☆、第五章(2)
“妙,”花熠不吝称赞,紧接又一指。“只可惜你八十手子效稍欠,这一手的妙处便少上四成。你若在此处一跳,再行挖断,那我便只能投子认输。不过眼下,黑棋只需打赢此劫即可围剿白棋大龙,而黑棋的劫材较白棋多了三处。”
寥寥数语,恰是残局画龙点睛之所在。花熠肯定了白玉堂一挖之妙,却也单刀直入地道明他已然破局失败。白玉堂似懂非懂抓抓后脑勺,硬生生记下。
“这一挖固然是神之一手,不过按寻常下法却是在此处粘,救回白三子。如此一来白棋并无犯错却落了下风,若欲扳回局势可从这一角动点脑筋。”花熠手指点落处为白棋苦战的一角,那虽僵不死虽困尤斗的一方白棋与黑棋纠缠不清,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白玉堂耷拉了脑袋有些垂头丧气,与花熠在围棋造诣上的云泥之别使他连满身傲脾气也发作不得。
花熠却来了兴致,凤目轻挑挤兑人,“早就说围棋不适合你,这么点小委屈都受不得。还是赶紧回你宝贝师兄那里像个小姑娘似的去哭诉个够,展昭那娃定会对你百依百顺,要星星都不给月亮。”
“花师傅,”白玉堂攥紧了小拳头一字一顿道,“我不是小姑娘,不会在猫儿面前哭的。”
“那你摆出一副可怜兮兮我见犹怜的样子给谁看,这不打脸吗?”花熠继续逗白玉堂。
而年仅七岁的白玉堂抛出的一席话倒令花熠刮目相看了。“如果要我一门心思研究围棋,的确是不高兴的。我还是比较喜欢学好功夫和猫儿一起去闯荡江湖,我们已经约好了。但是下棋从来都不是棋道高手们专属的游戏。花师傅,”白玉堂认认真真道,“我不想成为围棋国手,可以和你下下棋吗?”
三尺棋枰上的胜负不过虚名,棋性、棋品、修身养性、以棋会友方见对弈之真章。不精棋不代表不好棋,不谙此道并非就不能下棋。棋枰两侧的对垒,众生皆等。花熠笑眯眯盯着白玉堂,薄唇轻启:“好啊。”
机关山牢,残局再现。
白玉堂凭虚御风凌空高踏,身若浮云飞羽,白影一耀落足残局天元。双脚方踩上中岳,纵横方格开启,自底下徐徐升起一块白色圆石。第七十八手,白行,天元。
只听布帛破碎的撕拉声响,在封顶暗道内格外惊心动魄。展昭的青蓝色长衫自肩头至后腰被竺卿的利爪硬生生撕掉一块,余下半截捉襟见肘衣不蔽体。三道爪痕烙在心脏附近,伤口不深却到底见了血。竺卿也是难兄难弟好不到哪里去,十根利爪竟被巨阙平削掉一根。残局震荡石块升起的动静令斗得惨不忍睹的两人默契打住,同时将注意力转移至白玉堂身上。
白玉堂盯着展昭前胸的伤痕一皱眉。
“玉堂,先破阵,”展昭的语气不容置喙。为安抚怒火中烧随时能爆炸的小耗子,展昭哥俩好地一拍竺卿肩膀,“我与竺兄可谓不打不相识,这一场切磋委实畅快。眼下当务之急是破机关进山牢,务必我三人齐心协力方可长驱直入。竺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回竺卿虽在展昭拍他肩膀时瞬间黑了脸,却是乖乖顺着台阶下了,“嗯。”
白玉堂一声冷哼懒得计较。三人齐心协力?母猪都能上树。
阴风一吹,展昭那凌乱的半段长衫就顺着肩头划落,露出匀称劲实的上身。他显然也意识到衣冠不整与君子之风有背,于是索性将碍事的右半边衣衫扯裂,穿了个放荡不羁豪情万丈的丐帮雄风出来。
白玉堂转头,眼不见心不烦。
随着天元位置的白子就位,一枚黑石也相继升起,与八年前花熠所点之处分毫不差。白玉堂堪堪拔高身形,在半空绕了个漂亮的虚弧,落地。白行,第八十手,跳。
黑棋紧咬不放。
下一手便是神之一挖。只肖一手落定,这纷繁错杂的残局便定了七成。接下来不出昏招错招,白棋将有五目上下的胜算。
可紧要关头总会出现搅屎棍。竺卿已然应允齐心协力,展昭便不好逼管得太紧,两人相距足有一丈。这鞭长莫及的一丈便给了竺卿搅屎的机会。也不知竺卿从哪儿得来的得意忘形,上驱缩张纵身而起,竟跳入残局中去抢白玉堂的风头。
破阵极耗精气神,白玉堂全神贯注破残局一时没防备,待发觉竺卿入十九道棋枰已然来不及阻拦。展昭则二话不说袖箭出手,直逼竺卿面门。这一手不怒而威颇为凌厉,与他向来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做派相去甚远。
竺卿若欲躲开袖箭就不得不退出残局。可这世外高人的思绪岂是常人可猜,只见他上驱一挺以肉身抗下这一箭,拼上一条命也要瞎掺和。
竺卿落脚之地平淡无奇不算有功,正是当年花熠指出的那招粘。白石上升,竺卿默不作声高立石上,整个“你们这群凡人本尊有理有据从未捣乱”的质问架势。一手按住被袖箭扎入的伤口,另一手抓住袖箭箭尾,噗的拔出。机关残局见血,蠢蠢欲动。
“下去,”白玉堂的声音冷得掉冰渣。
“助你,不能袖手旁观,”竺卿见落了个吃力不讨好的下场,哑着嗓子辩驳。
白玉堂一挑吊梢桃花眼,撒性子撒得咄咄逼人披荆斩棘,“行啊,那这儿交给你,我还懒得管。猫儿,咱们打道回府,另想办法。”
竺卿自知有几斤几两,白玉堂这一蛮不讲理起来,他只得忍气吞声甘拜下风。憋了一肚子窝囊气跳出机关残局,竺卿拖着遭袖箭重创的躯体崴了脚,扑通摔得人仰马翻。